这天晚上,伽芙仍在观察期,家属不能探视。她独自躺在病房里,像尊僵直的石像,哪里都动不了。
手术后的第一个夜晚总是难熬的,止痛针也在慢慢失去药效,她觉得自己浑身浸在冰凉的河水中,残忍地使人保持意识清醒。
窗外有棵冬天的悬铃木,树冠和她现在的头发一样稀疏,正在苦恼地掉着叶子。伽芙和它作伴,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百无聊赖,她开始细数自己短暂的二十多载时光,其实也没有过得一帆风顺。
她是个早产儿,出生起就只能皱皱巴巴地躺在保温箱里,提前脱离母胎让她身体孱弱,整个童年都与药品和医院为伴。所幸生于富贵之家,父母长辈还算娇惯,溺爱出一颗未经世事的柔软之心。
后来念书,周围人出挑拔尖,愈发衬托她资质平庸,终日毛躁心焦,所求空空。那是她第一次接受到温室之外的打击,消沉数日后,整个人变得刺喇喇的,做什么事都比别人用力百倍千倍。好在努力不被辜负,往后的求学之路竟也算平坦开阔,选择了自己终身喜爱的方向,并成功拜入瞻仰已久的导师门下。
那时候的伽芙唯有这点枝枝桠桠的烦恼,她始终信奉只要自己拼尽全力便能总是愿望成真,可母亲的突然离世却残酷地颠覆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连同父亲,一夜之间也像换了个人。
她用秩序与规律铸造成的精神巢穴崩塌了,伽芙开始过上被掌控和规训的生活。她始终在探求这种不愿意放手的心态是否出自于爱的前提,也许爸爸和哥哥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挚爱的家人,可渐渐的,她觉得有点病态,总疑心自己是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阴暗的裂痕一旦产生便很难愈合,她看似谅解他们,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最亲近之人的感情也并不是完全纯粹的,这是世间常态,她逼迫自己去认同这一点。
失望的确失望,但伽芙想明白了,她现在的样子不可能不需要家庭的助力,往后她也会像从前那样尊敬、深爱着他们,这无异于是天平衡量砝码后得出的结果,
但心里难免会有点隔阂。
窗外刮起一阵寒风,叶子落得厉害,一大群金色蝴蝶扑腾着翅膀。伽芙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洇在枕头上。
病房门外,一直伫立着的人转过身去,步履艰涩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伽芙醒过来时,玻璃窗起雾,映着光秃秃的树影,像一副冬季印象派油画。
病房里突然多了一大束插花,苍白单调的背景里,开得浓墨重彩,如火热烈,宛如春天里的原野。
四处萧索,大概是怕她病中触景生情,才送来这样一束花。整个上午,伽芙看了又看,觉得心中很快乐。
季澜霆午饭时又来了,看见伽芙精神好一些,整个人也跟着松泛了不少。
“不用忙工作吗?”她知道他平日里是走不开的。
季澜霆微笑着说:“想陪着你不行吗?”
其实他才被季东黎狠狠训斥一顿,之前针对晋家的事,小打小闹不成体统。他脾气上来,干脆也撂挑子不干了,反正他也早已厌烦了这一切。季父没办法,只得亲自出面去修补与晋家的关系,他正好待在南临,陪伽芙熬过后术后最危险的这几天。
伽芙只和季父见了一面,上次两人吵架后几乎没说过话,彼此都觉得陌生,只叮嘱让她好好养伤,便又匆匆赶回漓江了。
她知道,经过这件事后,要让他改变想法更是难如登天。她也得提前为自己的自由谋划。
只希望这次季澜霆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
“对了,这是谁送的?”
季澜霆一早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那盏花瓶,心里存疑,但还是对伽芙说道:“或许是子安。”
伽芙心道也是,子安知道她爱花。
接下来的几天,各式花束更是不重样地送进病房,子安却没有来,她被公司的一点事情绊住手脚。
伽芙需卧床静养,不宜久视,这几天总是昏睡,清醒的时间很少,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界消息。
谢邈来过几次,可惜都错过了,唯一一次赶上伽芙在看电影。是季澜霆给调的,1966版《战争与和平》,画面倒是极美,只是太长,像是故意要她昏昏欲睡。
他很自责,觉得自己没脸见她,伽芙废了好多口舌劝慰,才让他稍微有点心理上的平缓。
除了偶尔的小插曲外,伽芙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整天躺着,越来越烦躁,仿佛□□也在往下扎根,要把她钉死在这病床上。不过还剩一丁点乐趣,每天晚上,伽芙闭上双眼时都会期待,明天早晨会送来什么花?马蹄莲、绿桔梗,还是她最爱的伯利恒之星?伴随着这样的念想,她这段时间总是睡得特别熟。
又像是被重新放回温室栽培,门外的世界她是一概不知的。
医院附近的咖啡馆正在剑拔弩张,伽芙身边不好发作,于是选在这里清场。
小圆桌上两杯冒着热气的蓝山,只是没人动,季澜霆的脸色冷得几乎可以结成冰。
“你来做什么?”
对面的晋竹言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想见她。”
“你觉得她想见你吗?”他话语带刺。
“我警告你,不要再试图靠近我妹妹,如果你还有点良知的话。”
“我想见她。”他固执地重复。
季澜霆握紧拳头,全靠着那点道德修养撑着,才没把咖啡泼到他脸上。
“你有什么脸说这样的话?你以为伽芙这次受伤和你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戒指。”伽芙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是最了解她的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都查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回去找戒指,她不会出事,你懂吗?”
晋竹言呼吸停滞,觉得心上被扎了一刀。当初下意识地想留东西在她身边,就当是唯一的牵连,没想到种下恶果。
他表面沉静,暗地里却喉头发苦,连声音也哑了,“我会日日向她忏悔,但这一次,我有些话要亲口对她说。”
“你就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季澜霆彻底暴躁了。
没有人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他还不能说。
“我不会再伤害伽芙,这一点我向你承诺。”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季澜霆拍桌起身,咖啡洒出来一些,在碟子里流淌。
“花言巧语!”
“你拿什么来承诺?”
“我能给的,都悉数奉上。”他缓缓说。
“这很难吗?”季澜霆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盯着他,咄咄逼人的姿态,
“我可以为了我妹妹放弃一切!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晋竹言脸上一直没有过多情绪,此刻竟浮起一层薄薄的微笑,只是也有点苦涩。
半晌后,季澜霆才听到他出声,一字一定的,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我也可以。”
病房内,护工正喂完伽芙石斑鱼粥,她半躺着休息,看向磁青花瓶里的一圈小手球,枝条嫩绿,绒绒的雪团子沉甸甸地垂下来。
却有积极向上的意思。
血肿开始被吸收,骨头进入修复期。她从来好动,天天盼着好,想下地,如油煎一样发烦。近来也觉得自己脾气差了很多,一讲话就没耐心,身边人倒是都溺爱着,处处迁就,对比之下,自己愈发显得颓丧无用。
病房门开了,走进来两条陌生修长的腿。伽芙受伤后添了一个怪癖,也许是自己做不到,更加羡慕别人自如行走,来来往往,总喜欢盯着人家双腿看。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晋竹言,视线跟着他走到病床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
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伽芙整个人都震动了,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
一身病气,她觉得难堪。
季澜霆还守在外面,看样子是他默许了的,他面无表情地掩过门,透过一块玻璃看着两个人。
这么多天以来,这也是晋竹言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心脏被遗憾和愧悔填满,闷闷的,有种相隔半生的错觉。
“你瘦了很多。”
他不敢触碰她,怕她反感,伽芙侧着脸,鼻子一酸,泪水也就顺着眼角落下来。
她恨自己不争气。
“来做什么?我记得我们已经分手了。”
“是你单方面的,我还没同意。”
“你!”
她又愤愤地转过头来,动作太大,牵扯到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又疼出眼泪。
“先别动了。”
他声音里也是焦急,觉得她面颊上裹了层水汽的壳,一戳就破。
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方巾替她仔细拭干净了,方才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这次来,也只为问你一句话。听完之后,你要是还坚持,那我即刻就走,从今往后都不在你眼前出现。”
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从前听得太多,让她早已分辨不清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心也早已经死了,她把握及时脱身。
伽芙闭上眼睛,像是很累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怕她吹风受凉,窗户被护工关上了,此刻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晋竹言低沉到有些迟缓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问她:“伽芙,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