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些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医生诊断他可能因为溺水造成了一部分脑损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开口说话。
拐杖在地毯上敲击得闷声作响,他呆望着半蹲在他面前的人,镜片下审度的目光像是在看待实验笼中的兔子。
“竹言,还认得我是谁吗?”
“叫爷爷。”
黑洞洞的瞳孔没反应,他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然后他听见极度失望的一句,“没用了。”
先前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很快离开了,像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般毫不犹豫。
缓慢呼吸,呼吸,呼吸——脑海里的画面逐渐与记忆重叠。
汽车在柏油马路上行驶着。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晒到他的手背上,铅笔上,厚厚的数独习题册上也是光线斑驳的影子。
他在最后的一个空格里填下答案,揉揉眼睛看向窗外,大片钴色的平静湖泊,完全陌生的一条路。
“妈妈,这好像不是去外婆家的方向?”
驾驶座的女人纹丝不动,精致的面庞上是灰沉沉的死气,如同晚清艳丽而敝旧的纸扎人。
“妈妈?”
逼狭的角度,汽车轮胎不断碾压在白线上,像灌醉了酒,摇摇晃晃。
“妈妈,停下!”
一种极其恐慌的预感席卷而来,纸张和笔散落一地,他半个身子凑到前排,拼命摇晃着女人。
车速越来越快,湖边生长着秋天的白蜡树,风中的树叶像颤抖的金箔。
紧张到窒息的呐喊声中,拉长到永恒的风筝线崩裂,他眼睁睁地看见车子飞驰着冲进湖面,在巨大的水花中缓缓沉没。
漫天飘洒着颤巍巍的金叶子,天地间的阴司冥币。
水下幽闭而恐慌的世界,他拼命拍打着窗户,等来的却是一句随着意识越来越模糊的,
“竹言,对不起。”
旧时的记忆犹如一张褪色胶片,深远的昏黄变为雨夜蓝黑,晋竹言靠着车窗,沉默地看着玻璃上的水珠,视线之内都变成潮湿迷蒙的油画。
他枯坐着,手里紧握着伽芙遗落的袖扣方盒子,像白崖没有任何思想的冰冷礁石。
手表指针到零点,他的三十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手机收到消息提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下,又熄灭。
邮箱里的信件仿佛有种丧钟敲响前的美好安宁。
竹言:
三十岁生日快乐!此时此刻,我们应该正待在一起,共同迎接这个重大而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到来。我不知道你从前都是怎样度过每一个生日的,既然我已经来到你身边,就有必要承担起给予你快乐的职责。
面对有关于仪式感的一切,我可能会很啰嗦,章程又多,在这里向你预告,未来你或许需要小小地忍受我一下。
还记得桑戈的星空之下,我们第一次谈心,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其实,我也是初次体会爱情,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包容。我向来是不害怕,也不吝啬于付出真心的,只盼望着你能与我怀着同样的想法去经营与维系这段恋情。
有时候,我也能感受到你可能对我并没有完全坦诚,但每个人或许都会有难言之隐,我等待你主动向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竹言,你是值得被爱的。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在去往桑戈的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你的眼睛美得像一块稀世的宝石。
伽芙 十一月二十日
深夜里忽然响起门锁按动声,又急又快,十分暴躁的预警。
坐在沙发上等候已久的季澜霆挂掉了始终无法拨通的电话,他黑沉着脸,待要发作,却看见门口立着的惨白影子。
伽芙整个人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鬼。
见她这副模样,一切质问的话都如鲠在喉,季澜霆动作迟缓地靠近,小心翼翼地问她:“小芙,你怎么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是晋竹言?”在他面前,伽芙什么也不想装了,劈头盖脸地问话。
“你都知道了……”季澜霆语气低微。
伽芙脸部肌肉都在颤抖着,发狠地将手提袋往他身上砸。
“季澜霆!我把你当作最信任的人,你却拿我当傻子!”
他就定在那儿,任由她发泄。
“小芙,我无意隐瞒你。”
“无意?”她更觉得火大,两三步走过来,仰头质问他:“晋家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二个帮着他,维护他!”
“联姻联姻,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对吗?看我被戏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吧?”
“不是这样的……”他彻底慌了,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
“我从没想过要把你推给一个陌生人。那时候你吵着闹着要离开,我怕你赌气在路上出事……至少他还算知根知底。对不起,妹妹,我没料到这件事会对你打击这么大。”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伽芙拼命挣脱束缚,一路忍到现在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你知道吗?他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的。因为他跟你们一样,金钱、权利、地位永远比我重要!”
她视线模糊,却还是像失掉了心爱,疯魔似的,不管不顾地对他吼。
这些话如同刀子般捅在他身上。
季澜霆后怕地捉住她手腕,也几欲落下泪来。
“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事能比你重要。妹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他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沦陷,越来越不忍心告诉她这个并不纯粹的真相,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他活该自作自受。
“打我骂我都好,要怎样你才能够原谅我?”他的语气已经接近卑微。
“原谅你?季澜霆,我真是恨透你了。”脸上的眼泪冰凉,她恨恨地说:“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从现在开始,我都不想要再见到你们了!”
伽芙赌着一口气,家人不再是家人,至少工作不会背叛她,她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桑戈,再也不回来了。
然而她没料到这句话会对季澜霆造成什么样的刺激,见她欲走,他像抱住救命浮木一样紧紧抱住伽芙。原来也是这样,那时候他还小,妈妈像往常一样出国考察,他甚至都没能和她好好告别。现在轮到伽芙,他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离开,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即将永别的预感。
“小芙对不起……对不起,哥哥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放手。”伽芙冷冷的,这事没得商量。
“不放。”他按着她后脑,将她用力往怀里压,像是要融进骨血里。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就生长成两颗根系相连的树,骨中之骨的牵绊。
“季澜霆,你觉得这样真的有意思吗?”挣扎的混乱中,伽芙脸埋在他胸膛上,含混而窒息地出声。
“我怕我放手就会失去你!”话音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砸在地毯上。
伽芙颤抖得愈发厉害,泣不成声地控诉:“可我实在太难受了,我没办法再待在这里,连一秒钟也不行,求你了……”
“小芙……”
兄妹俩像两卷薄脆焦曲到极致的纸壳,不计后果地撞上去相拥,身体在碾压的力道下被分解,最后哗啦啦地往下掉着碎屑。
“至少不是现在。”
他捧住她的脸,也像是怕碎,谨慎地擦去她脸上泪痕,“听哥哥的话,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冷静下来,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总得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从小到大,不管什么样的难关,我都是陪在你身边的对不对?”
“小芙,好不好?”他还像是面对小孩子的她,轻声诱哄道。
哭过了,也闹过了,她忽然生出一种极致倦怠的疲惫感,浑身上下都没力气。
伽芙什么话也不想说,像失了魂魄,步伐坠重地走进浴室。
淋浴喷头打开,热水冲刷下来,慢慢在玻璃上氤氲出雾气。她抱膝坐着,自囚于这方密闭盒子中,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温。
脖子上的伤口还疼,那是暴力拉拽项链后遗留的痕迹,她从来都是这样,生气上头的时候仿佛没知觉,什么都不管不顾。至于那条价值不菲的南洋澳白,大概已经混在污浊的雨水里,一颗接似一颗地冲进下水道里了。
火燎似的痛意让她找回了一丝清醒,但这也并不代表着怒气平息,仔细想想,她只是觉得尤为失望,对于自己的愚蠢更是不可原谅。最亲近之人的谎言如同热带飓风,往往具有摧毁一切的效应,季澜霆知道,爸爸也未必不知情,看似顺利的出逃只不过是他们权衡之后的结果。她不想再听话了,她就是想看看,对于这个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女儿,他们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
至于晋竹言,她恨自己盲目地付出了真心,子安、谢邈、外婆、甚至是季澜霆,周围不断出现异常的信号,可她依旧自我麻痹,选择视而不见。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例外,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只怪她实在太傻,这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伽芙吸吸鼻子,将湿黏黏的头发拢到脑后。她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扶着墙站起身,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
纵使世界一片空茫,至少她还剩下自己。
只有她才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季澜霆轻轻推开门,被窝里的人已然安眠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借助门缝漏进来的一点光线视物,他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偶然瞥见她颈项上的一圈破皮红痕,觉得又气又怜惜,她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也怪自己不仔细,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发觉。
他不知道伽芙和那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怒从心起,第一反应是兴师问罪,只是她才受重创,发现他和晋竹言过多接触更会觉得膈应。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为伽芙出这口气,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从刚才的剧烈反应来看,他有些无法估量这段戛然而止的恋情对伽芙造成的伤痛。季澜霆曲起指节,犹疑地蹭了蹭她的脸颊,还好,是干燥的。然而面对这样安安静静,无悲无喜的她,一种延迟的恐慌又像潮水漫上来。在她彻底好起来之前,他不能再让她逃离视线了。
季澜霆站起身,掩上门出去。
明天,他得找个人来看顾她。
待到那一丁点光亮被收回,伽芙在黑暗中睁开眼。
她从未比现在清醒过。
第二天清晨,当季澜霆再次走进伽芙卧室时,她早已坐上返程的航班。
桑戈的雨已经停了,她也该摒弃一切杂念,重新回归到最重要的事情上去。
是谢邈来接的她,也才两天不见,伽芙神色郁郁,像换了个人似的。见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笑了笑,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我和他分手了。”
谢邈心里诧异,颇有些复杂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半晌才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也是常听人说失恋痛,真正忙起来倒也不觉得。伽芙发现自己对爱情的那点浅薄认知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轮到她时太短暂,如同夏日升空的焰火,都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
不过有时候她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喜欢得不够深,饭店的那天晚上,晋竹言的问句在她脑海中纠缠不休,附骨之疽一般。
那枚戒指实在没必要留在她这里,如同烫手山芋火星子。她找了个时间邮寄到晋竹言的私人地址,火急火燎地等了几天,怕弄丢,结果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寄回来,附带一张纸条:【既然送出去,就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伽芙,对不起,我为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道歉。希望你一切都好。】
伽芙看了来气,想也没想地将那两行险峻疏朗的字体揉皱成团,随着戒指盒压箱底去了。
季澜霆倒是没少给她打电话,只是她不肯接。信息发了一大堆,都已读未回,他等不住地想要见她,才终于收到她纡尊降贵的回信:【不要来找我,如果你还当我是妹妹,就给我几天冷静时间。】
这样一来,伽芙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高山植物的考察已经告一段落,这两天大家都陆陆续续将行李和考察工具撤下来。小队打算回民宿庆祝一番,伽芙快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落了东西。
谢邈与她并行,见她变了脸色,立刻问道:“很重要的东西吗?”
“我的画册。”其实还有那个戒指盒,收拾东西的时候被她随手塞在帆布袋里了,毕竟也是个家传的物件,在她手上弄丢了可惜。
谢邈知道那本画册是伽芙用了很久的,见她焦急地想要回去找,立刻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师兄,我知道在哪儿,你先下山。”
两个人身上都负重,一来一回未免太过折腾,伽芙将背包脱下来交给谢邈,决定独自去找。
“我很快回来。”
“伽芙!”
他看着她急匆匆地离开,竟也脑子抽了没去拦。这条路他们走过无数次,伽芙也不是不辨方向的人,再不济还有电话联系,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谢邈今天也累极了,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决定就在原地等伽芙回来。
晋竹言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他正要启程前往西雅图洽谈一个重要合作案,整个人依旧整洁到一丝不苟,只是面容格外憔悴。
老爷子消息灵通,知道他和伽芙的事情后,几乎是大发雷霆。这几天季氏也不消停,合作终止后,开始恶意破坏供应链。虽然这并不足以对晋氏造成严重的打击,但他这次反常的冷处理对他将来进入董事会却是阻力。
晋竹言手指摩挲着左腕的袖扣,终于在空茫无依中找到一丝安慰,只是非常稀薄,像咖啡杯被喝得见底后残余的那点温度。
他已经被厌弃了,却还三天两头戴着她扔掉不要的东西,近三十年人生中最好的礼物。要让她看见,恐怕更觉得他无耻到没有下限。
忽然间,他对她有种近乎病态的牵念,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谢邈已经算是与他断交,季澜霆对他的仇视更甚,他再也没有办法靠近她身边。
明明给过他坦白的的机会,可惜他偏选择了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让她知道。
都是他自作自受。
飞机就快要起飞,晋竹言的指尖停留在那个打开过无数次的对话框中,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按灭了屏幕。
他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季澜霆今天总觉得眼皮直跳,漓江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令他心烦。前几天收到谢邈信息,伽芙得了重感冒,大概是那天晚上淋雨太多的缘故。她不想见面,他也没办法亲自照顾他,不知道她现在好些了没有。
“季总,车已经备好了。”助理进来提醒,他今晚有个饭局。
“知道了。”
他起身,顺手将桌面上歪掉的相框摆正。他摸了摸光滑的木质一角,垂下手往外走。
灰暗的天空,细密的雨珠结成一张巨大的蛛网,捕猎似的网下来。司机撑开一把黑伞去开车门,季澜霆站在阶上眉头紧皱,他总是担心,还是忍不住给伽芙打电话,只是那边迟迟未接通。
谢邈听见铃声响,下意识地去摸自己手机,然而并没有来电显示。
他想到另外一个不属于他的背包,心脏轰然一声,有种极其糟糕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