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海 第4章 脆饼

余幼汐入职《绮谈》，正值第四期探访古建筑修缮师的收尾时期，完整跟下整个策划，在第五期节目。

第五期的采访对象，选择了年中刚在亚洲电影节上，斩获最佳男配角的蔡豪。

蔡豪出道便是巅峰，成为影视歌三栖高人气艺人。后来因为感情争议问题，口碑速跌，路人缘变得极差，从此隐退淡出娱乐圈。

今年年初，他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出演探讨生命与自我题材的小成本文艺片。此片屡屡得奖，他也成为被业内广泛认可的演技派演员。

初次开会讨论本期策划的时候，唐绮佩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脸色难看地狠摔了手里的本子。

“蔡豪当年疑似感情不忠的关键事件，我们的这一次访谈，就打算这么一笔带过？”

初步的策划台本由余幼汐和另一位同事陶楚静出的。陶楚静是唐绮佩在京港电视台的得力手下，跟着她从电视台出走，在团队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负责策划、外部接洽的工作。

“绮佩姐，这个我要说一下，蔡豪的工作团队和我们前期接洽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不太想谈四年前的那段恋情。众所周知，他们分手时很难看。除了这一点，其他任何问题都可以谈。”

当年，蔡豪和圈外女友分手，场面闹得很难看。虽然最后双方偃旗息鼓，但是蔡豪也无法证明没有对感情不忠，这使他口碑大受影响，也让他不得不暂停，原本蒸蒸日上的演艺事业。

唐绮佩轻嗤一声，调整了下坐姿，她抿了抿嘴，敛容道：“我不想把这事从采访中拿掉。”

“绮佩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们出这版采访稿，并不只是为了帮蔡豪粉饰太平。”陶楚静亦神情肃然，端正坐姿说道。“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件事一旦在采访过程中被着重提及，后续势必会在社媒平台引起巨大的话题讨论量，我们会不会掉入流量漩涡里面……”

余幼汐抬眸看向会议桌对面的唐绮佩，这件事她和陶楚静私下讨论过。旧事重提的代价就是整个栏目会被怀疑，利用流量话题拉高公众关注度，为《绮谈》的传播营销造势。

这对于一直依靠自发推荐，凭借货真价实的口碑，拼杀出来的黑马《绮谈》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陶楚静说，她宁可守住节目的口碑，也不想高挂热搜和热帖，卷入到舆论漩涡的最中心。

“流量”这个漩涡，有利有弊，既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绮谈》从立案起，就没有打算走公众流量话题的路，何苦要去冒这么大的险。

唐绮佩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她沉思片刻说：“采访蔡豪这件事，从最开始我就清楚这个风险。这是星光签合同时提出的要求之一，同时……我也愿意了解，这些年他的心路历程。”

蔡豪待上映的两部电影，都是星光投资支持的。

余幼汐刚入职一个周，在团队中没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心里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主动在会议上表达，她始终在观望会议室众人的态度。

唐绮佩见她一直没有主动发言，视线定在她身上询问：“幼汐，你有什么想法？交流一下。”

整个会议室里面的同事，都随着唐绮佩的话，将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余幼汐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微扬声量，说道：“蔡豪的问题我这边有两个想法。”她说完目光移动到唐绮佩身上，她神情专注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讲述自己的想法。

“先说最坏的一个结果，这期采访播放以后，节目口碑和风评大范围受损。但我个人以为，这并非是无法转圜的事情。以往的几期，《绮谈》已经打下了自身的定位，就算在公众眼中，我们这一期选材发挥失常，落实到节目和整个团队上，无非是说我们太过渴望流量营销，想要吸引舆论话题度。”

这是陶楚静最担心的一点，唐绮佩也预想到了这个结果。然而，这是星光出资支持《绮谈》的前提，目前来看没有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我们不妨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一点，既然蔡豪这一选择无法避免，那么就不要瞻前顾后，接受最坏的结果，并且把它当作我们触底反弹的起点。后续我们还有九到十期自救的机会，依然保持理性稳定的发挥，还是能够将短期内崩坏的口碑回稳。”余幼汐的目光转而落到公关和市场部，脸上泛起略无奈的笑容，柔声说道。“……不过，这期播出的前后，公关和市场部可能会非常忙……”

公关和市场部的两位同事，沉重地点了两下头，他们的眼中似乎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会议室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陶楚静在这时开口说：“幼汐说的大致方向，我是认同的。短期内的风评受损，已经签了长约的广告合作方，我这边有七到八成的把握稳住，但是新的广告资方肯定不会再有的。”

广告资方对于节目后面期数制作经费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

余幼汐点点头，陶楚静的说法已经很温和了，现实只会结果更糟。

“另一个想法，解决办法偏理想化。”她沉吟片刻，转眸对唐绮佩说道。“说服蔡豪，让他自证清白。不过，我想他当年都拿不出证据，恐怕真相并不清白。那么——就让他拿出自己的担当，起码要给前女友道歉吧，我查过，当年他没有在任何平台对前女友进行道歉。”

前女友陪他从籍籍无名到声名大噪，但是他出名后，选择冷处理感情关系，并且接连被媒体爆出绯闻。

唐绮佩和陶楚静都面色凝重地看向余幼汐，这个想法确实如她所言，有些理想化了。当年蔡豪都没有选择道歉，现在愿意主动道歉，更不太可能。

余幼汐也知道这个想法很难实现，可她还是希望能够落实，否则蔡豪这期采访的意义不大。

会议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唐绮佩拧眉想了半天，开口拿主意：“这样吧，我们尝试说服蔡豪的经纪人。她想要推蔡豪重新回到娱乐圈，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当年分手事件就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一旦再次爆炸，蔡豪再也无法拥有，凭演技刚挽回的口碑和路人缘了，而星光影视这样的资本，也会把他视为弃子。”

余幼汐赞同这个想法，点头说道：“说服他的团队，我们的处境也能够得以转变，让蔡豪有担当地面对曾经的过错，无论他真的做过对感情不忠的事，还是并非如此，只是情侣间正常的分手，对于从学生时代起，陪伴他五年的女友，他都需要一个道歉。那么这一点，也可以成为我们本期的一个亮点或是吸睛点。”

陶楚静手下带的一个组员问道：“所以，我们还是要将蔡豪当年的分手事件，作为我们这期期节目的流量话题吸睛点？”

这类问题，在之前的学习和实习工作中，余幼汐也曾纠结和自我斗争过。

这是她的本职工作，她需要策划的节目具有话题讨论度。没有话题讨论度，投入大量精力的策划项目，往往很难走到更多人的面前。但是她也有要求，这个话题讨论度，本质目标是正向的。

流量为王的时代，她也经常感到不适。所以她反问告诉自己，需要坚守底线。她不想自己在独处沉思的时候，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不已。

余幼汐勾唇笑了下，没有立马回话。

唐绮佩接过来，也同样笑了笑，说：“我当初答应让蔡豪参与节目，也有充分考虑他当年发生的事情，我不可能只耐心听他讲这些年艰难的自我心路历程，还有他坎坷的复出经历。承认我们想要话题度和吸睛点，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流量时代，很多时候……酒香也怕巷子深。”

余幼汐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这话如果初来乍到的她来说，太过尖锐不讨好。

“绮佩姐，你打算怎么解决？”

余幼汐问道，她更在意唐绮佩这位团队老板如何解决。

“蔡豪正在申城拍戏，他经纪人也在陪同，我和她有过几次接触，我准备过去找她谈谈。”唐绮佩说完，看向负责外部对接的陶楚静说道。“楚静，你简单收拾一下，我想我们可能需要出差两天。”

陶楚静随即会意，站起身点头说好。

“幼汐，你们可以开会讨论新版台本了，然后等我们出差回来再一起修改。”唐绮佩说。

余幼汐答好，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她见唐绮佩有意等她一起走，心里稍斟酌了下，说：“……如果无法说服蔡豪和他经纪人，那么剩下的方案，对《绮谈》来说，都是弊大于利。”

那些在内心反复挣扎过的赞美和忏悔，**和克己，快乐和痛苦，保持坦诚直率，从而才能直言不讳，这是《绮谈》对嘉宾的期许，或者说是潜在的要求。

无法说服蔡豪，那么继续让他参加《绮谈》，无论如何都是破坏自我原则的行为，她刚才说的那个最坏结果，建立在剩下九期全部高水平发挥的基础上。这一点她们有信心尽善尽美，但却无法保证真的会好评如潮。

说是最坏，其实牵强。那是她清楚唐绮佩内心的想法，帮她一起说服团队同事的一种说辞。

“如果不能说服蔡豪和他经纪人，我就去找星光那边的人，拒绝他上我们的节目。毕竟——我们还没有和他签合同呢。”唐绮佩有点立军令状的意味，她眨了下眼睛，笑说。“再者……《绮谈》也不是才刚发一期的新节目了，星光那边应该舍不得为了一个蔡豪，砍掉我们这个热榜第一的小节目。”

唐绮佩说“小节目”三个字的时候，着意加重语音，余幼汐也跟着她笑了。

实绩在手，就算和哪一方谈判，都会多几分底气。

上午会议结束，唐绮佩和陶楚静火速出差，到申城去见蔡豪的经纪人。

余幼汐和整个小组，一整个下午都在开会，持续到晚上下班。等到众人下班回家，她坐在工位上顺着思路开始整理归纳，在一些分叉处补充更细致的角度和内容。

沉浸在工作中，没有留意时间，等到从文档中抬头，活动腰身的时候，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余幼汐提前给秦婉柔打过电话，说今晚加班，不回家吃晚饭了，晚饭只简单吃了两块饼干。等到秦婉柔给她打电话，办公桌上的小摆钟时针已经过了“10”。

秦婉柔关心问：“汐汐呀，还没有加完班吗？”

“我准备收拾一下，打车回去了。”余幼汐讲着电话，鼠标点击保存文档，关机。

家里每天都让沈叔送她上班，早上通勤不方便，她没有拒绝。但是下班，她坚持自己打车回家。

工作室除了唐绮佩，没有人知道她和黎家的关系，她有意隐瞒这点，虽然决定回京港工作，但是她不想在本职工作上借黎家的东风。

秦婉柔说：“不用打车了，黎晏今晚在外面有应酬，我让他顺路直接载你回来。”

挂了电话，余幼汐纠结地坐在办公桌前。

黎晏的库里南Black Badge，全市找不到第二辆的定制款。

新闻大厦灯火通明，整幢大厦每晚加班的人很多，更不用说工作室还有同事没走。如果被迎面撞见，她上了他的车，明天不用出一上午，全楼的人都会知道。

突然灵机一动，余幼汐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她重新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小刘的电话。

“余小姐，您好。”

“小刘，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大约多久到新闻大厦？”

“小黎总还没有离场。余小姐，待会到了新闻大厦，我给您打电话。”

“不用麻烦，我直接在楼下厅里等你们就行，车子和车牌我都记得。不过，我想麻烦你件事……”

“余小姐，您请讲。”

余幼汐语气略带犹豫：“你…能不能将车子往前开个路口，我这边还有同事没下班……”

小刘给黎家开车多年，马上懂了余幼汐的意思，回道：“好的，余小姐，我将车子开到旁边的南嘉东路等您，您看可以吗？”

余幼汐声音愉快：“可以可以，谢谢小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