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下,女子眼帘低垂,睫影掩去目光,令嵇燃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见冯芷凌突然停住话语,他有些无措。
想开口问“后来呢”,却又敏锐地察觉,眼前人似乎并不希望他催促。
冯芷凌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故事,我以后再讲予将军听,可好?”
她眼中氲着几许黯然,“现今似乎,不是讲的好时机。”
嵇燃应好。
见她失落,他对过往后续已不感兴趣。
甚至一心只想岔开这话题,让她重回半刻前欢欣的模样。
但他生涯孤独无趣,几乎没有能讲来逗她开怀的经历。
两人相对无言。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谨炎曾说自己出生在西北。”嵇燃忽开口,令冯芷凌疑惑地看过来。
“小时跟着家人躲避战乱,曾久离故土。后又机缘巧合,回来从了几年军,因此对附近地形还算了解。”
男人专注的眼眸中,星点灿灿。
“谟城这边虽是刚来不久,周边环境前些日子我也摸了个熟透。西境贫凉,荒原却十分适宜射猎,芷凌若有意去,则是时候一验弓术进展。”
冯芷凌神情果然明朗起来:“将军欲何时带我出城?”
嵇燃:“后日即可。”见她抛却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才终于觉得心里轻快。
明日回营紧着些安排,应当可先腾一天出来轮换休沐。
近日因那镖队遇袭之事,营中巡防事务更是严密。只因虽追寻到流寇,找回大部分财物,却仍有一箱镖不见踪影。
这意味着,流寇中仍有余孽在外,正带着一箱财宝逃窜。
嵇燃本忧心城外安全,特叮嘱冯芷凌近日不带兵卫不可出城。但今夜见她情绪低落,又不想管那许多。
横竖自己领她同去的话,安全总是没问题的。
冯芷凌听了他的话,早将刚才复杂心绪抛在脑后。心境复开朗,这才又用了些饭食。
食毕,下人进来收拾,冯芷凌便起身欲先回房。
“今日既说定了,那芷凌后日便早起等将军。”少女出门前回首一笑,“将军自己按寻常时辰起即可,难得休沐,还是先好好休息。”
嵇燃点头答应,见她身影轻盈离去,苦笑。
后日是否早起先不谈。明日怕是至少要忙到半夜,才能离营回城。
*
次日上午,冯芷凌在内院练靶。
自听嵇燃说要带她出城射猎,今日她便准备用心再练一练。
最初学习时,冯芷凌连独力拉开弓弦都十分勉强。如今她的力气已可连续张满弓十数次,且次次都能中靶。
想每次都正中靶心,还是有些为难。冯芷凌起先略有挫败之感,嵇燃却说这十分正常。
“初学弓射,八十步开外脱靶者亦不少。只需再勤练一段时日,逐渐掌握弓弦张弛入心的要领,区区箭靶不在话下。”
听了这话,冯芷凌才宽心从容下来。
她自幼学什么都快,若偏偏弓术学得愚钝,她定会不甘。
唯有加倍练习以勤补拙。
只有旧日里常进出梅竹轩的婢女才知道,冯大小姐看似文静内敛,却是个内心颇为要强的女子。
练完弓箭,冯芷凌回房洗了把脸。她在书案前坐下,从案上一封新信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张商铺地契。
冯芷凌的嫁妆里,原本还有两间上京的铺子,一间是胭脂铺,一间是书斋。铺子虽都不大,流水不多,但好在月月有进项,也可算作一笔稳定的银钱收入。
只是冯芷凌嫁来嵇家后,夫妻又一同离开上京前往谟城,这两间铺子便无东家打理。
冯芷凌启程来西北之前,将两张契纸都送回了冯府。
没想到冯父,又千里迢迢遣人来特地还了她一张。
竟是谟城的铺子,地段在集市东侧的街道中央,是这小城中唯一一处两层的商铺。
冯芷凌先前在城内闲逛时还看见过,那间铺子一层摆卖器皿,二层售书。店内制卖的瓷瓶瓦罐式样都十分朴素,品质倒还过得去。
当时见那店铺生意有些萧条,冯芷凌还心想着,商铺虽然陈旧,但算是城内最大的一间店面,若是盘下此处做些经营,或许不错。
只是她并未想好在这能做什么营生,于是也不急着去盘下铺面,如今却是送到她手头来。
手执地契,冯芷凌微叹了口气。
冯崧安排人不远千里来做了这事,却连一封信也未给她带。
他们父女生疏,远不止这一两年,冯芷凌早不在意。只是突然收到这样一份称得上是“礼物”的东西,令她不由有些许振奋。
看来天意也叫她在谟城别闲着。
两层楼的小商铺,若还是做此前的器皿经营,恐怕并无新意。冯芷凌手头也暂没熟练的烧窑师傅驱使。
想来还是宜做些别的打算。
不知开间客栈如何?
冯芷凌仔细考虑,还是否决了这想法。
谟城内已有几家老客栈,客源稳定,经营平和。若她开一间新的,必对城内老店家造成冲击,引发无谓争端。
且谟城来往客流有限,她即便有信心开好这家客栈,也不过每月入些蝇头小利,赚不了太多银两。
看来招待起居的生意,在谟城不大适宜,想来还得往常用的饮食货物上下些功夫。
正琢磨着,紫苑匆忙来唤:“夫人,上回拜访的那镖局少东家又来了。”
将至午间饭点,竟有客人在此刻贸贸然上门。冯芷凌只觉意外,但一想那少东家行事吊儿郎当模样,又感到并不稀奇了。
只好吩咐厨房晚些摆饭,她先接待完客人再说。
快步走去前厅,果然还是前些时日拜访过的那两位。只是这次胡元杰正坐着唉声叹气,那宿少爷则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嵇夫人!”
见冯芷凌来了,胡元杰当即从座椅上站起来。
脸色涨红,嗫嚅着道:“夫人,我惊雷镖局……恐怕摊上大事了。”
“慢慢讲,究竟发生何事?”冯芷凌温言安抚。
一旁的宿钰荣原想抢着开口,又闭了嘴。
他素来莽撞无忌,如今也知兹事体大。自己讲话又总被人嫌不牢靠,还是让胡元杰出面说清的好。
“前些时日,不是多亏嵇将军连夜带兵追寻,才寻回我们那趟镖么?”胡元杰急急解释,“二十箱诞辰礼,寻回来十九箱。虽有一箱找不见,但于我惊雷镖局已是莫大安慰,至少不需给那主顾赔偿全部的银两;
可正因我队里镖师,大部分都死在城外,兵士们侥幸救回几个失散的伤员,也都还在休养。因此寻回镖来,我们竟无一人去仔细检查。说来也是主顾的要求,说礼物贵重,箱子都套了二层锁,行镖途中是绝不允许打开的;
但我想着毕竟东西失散过,还是需略检查下箱子是否被撬开。这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两个箱子锁头曾被砸开,但又插了回去……”
胡元杰絮絮叨叨半天,也没讲到重点。听得宿钰荣脑门青筋直崩,恨不得推开他干脆自己来说得了。
他心急烦躁不已,见冯芷凌神情未变,只耐心和气地等着胡元杰讲完,又觉这夫人看着年纪轻轻,行事倒确实稳重温柔。
胡元杰并不知自家少爷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他举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接着道,“……这两箱镖物底下,底下……
竟有夹层,内藏了小半箱铠甲与军械!”
冯芷凌面上温和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大朔风气,不算重文轻武,但对军械铁器一类管理相当严格。只因逢灾年时,各地总有些流民作乱,由此朝廷格外防范匪寇势大。
这如今竟有人堂而皇之,利用镖局运送禁物,还是运来谟城这偏远边关的要塞。
冯芷凌心念急转,已大致明了为何胡元杰二人如此慌张。
若不是有镖师侥幸逃脱,又有嵇燃亲自带兵,及时追回大部分镖。只怕没人能发现这趟镖所运货物有异。
将来如果事发,朝廷追查起来源,搞不好惊雷镖局会惹上灭顶之灾。
“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原想禀见嵇将军报一声,只是他在城外军营,等闲不能靠近,便只好仓促来寻夫人相助。”
也实在是那日上门答谢,见冯芷凌行事稳当仁义,显然是能在家里做主的人物,胡元杰便不自觉将她视为救命稻草。
冯芷凌思索片刻:“请先安心。事发经过,妾亦可为证,夫君也知此事有异,必不会不明不白将罪名安在惊雷镖局身上。”
她敛容肃言,“只是还请二位暂留我府中,莫随意外出走动。毕竟事态严峻,不可掉以轻心,需待将军回来遣人调查清楚,再做打算。”
宿钰荣万没想到上门告知消息求助,竟还要被一小女子下令禁足,闻言便着急上火。
“都说了与我镖局无关,必是那主顾的阴谋,或寻回的镖物已被替换。怎地还要将我二人收押在你这不成?”
胡元杰忙不迭阻止他再开口:“少东家,嵇夫人可是一番好意,尽力护我们与此事能摘得干净。万莫误会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烛影:照相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