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说完这大段话后,脸部充血地双手撑在布道台上沉默。
很久以后,直到窗外的暴雨停息,玻璃窗上的水珠不成线地滚下,台下的人们才仿佛如梦初醒。
他们像是懊悔刚才的自己,又或是真是受了些什么启发,但都站起来攀谈着什么今日的电影票,哪家酒馆的酒好之类的话,他们笑着攀谈着,勾肩搭背地走出了教堂。
只有少数几个人留下,神甫转身走进了一个小房间,他们也跟了进去。
林叶看不到这些人的脸,只能从衣着看到他们也许家境尚好,非富即贵,还能从他们露出的脖子看到,隐约的汗珠。
林叶仔细盯着那处,想在其中找到弗图拉。弗图拉在人群的前面,在神甫的后面,她像是领着众人似的,穿着一身不着修饰的布衣裳,火红的卷发披散着垂在肩后。她低垂着头,仿佛对那个神甫很是顺从。
最后一个人走进,黑色的门轻轻关上,弗图拉的身影消失在林叶眼里。
林叶看着那处,黑色的门镶嵌在教堂白色的墙面上,像通往地狱的门。
他没有跟着走过去,他在这些世界里一向都是有着实体,自然会被发现。
于是既然弗图拉不见了,没有多想,林叶也打算离开。
他朝门外走去,抬脚放下的那一刻却有些凸起的触感。
他低下头看去,是一个被肢解的破烂的布娃娃。
他把布娃娃捡起来,往四周看去,一阵轻轻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一双手从林叶的下方一把抢走了那个布娃娃,林叶感到手里一空,往下面看去。
是一个金色头发的,个子只到他大腿的小女孩,她用一双蓝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林叶一眼,又抱着娃娃在怀里,几步跑开躲在椅子后面。
那一眼看似凶狠,林叶却在其中看到了小孩子的故作镇定。
他走过去,在隔小女孩几步远的椅子旁蹲下,像是自言自语:“那些断裂处是谁弄的。”
小女孩却知道这个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她继续恶狠狠地回答:“我自己弄的。”
“为什么呢?”
小女孩像是要吓唬林叶:“我要让所有人像这个布娃娃一样,眼睛被无数根针扎穿却没有瞎掉,双腿被砍断却还能活着,于是你们要忍受着眼睛的与腰下面在爬行是被石子磨破又愈合的疼痛永远地活下去。”
林叶却没被吓到,他轻轻地笑了:“你说谎。”
“我才没有说谎!等我长大了就把所有人都骗来!”
林叶却没在意,他等小女孩恐吓完说:“你布娃娃的断处的线和其它的线不同。那些断处因为长期与空气接触,甚至可能是与有铁锈的锐器接触,所以发生的时间应该早一些,可它们后面又被缝上,那些缝上的线却很新。特别是你说的眼睛的地方,那里看上去像是刚刚被缝上的,针临时放在上面而已。”
他顿了顿,笑道:“而且,这些针脚很粗糙,像是,不懂针线的小孩子缝的。”
小女孩躲在椅子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叶,在林叶说完后就飞速地跑出教堂的大门。
林叶一个没注意,就只看到小女孩粉色的蕾丝裙子在落雨的街道飘扬。
林叶看了一会儿,悄悄追上去。
小女孩跑得有些远,似乎是没有感受到身后有人存在就慢下步子。
她绕到了不远处的小巷道里,那里层层的屋檐和窗户挡住了阳光,还滴落着雨。
林叶跟着他来到了旁边小楼的二楼,女孩闯进了屋里,他却没有进去。
他倚靠在门旁边的墙上,盯着楼道天花板上昏黄的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他听到那女孩说:“我今天去了那里。”
接着是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但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波动:“不是叫你不要去那里了吗?”
女孩声音有些委屈:“我想去看看妈妈,她好久都没回家了。”
还没等男人说话,女孩的声音兴高采烈起来:“对了,对了!今天我遇见一个特别好看的人,他有黑色的头发和像洋娃娃一样好看的皮肤!他和你们好像都不一样。”
安托瓦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抖,但还是强做镇定,毕竟这么多年,他已失望了太多次。
“是吗?那他可能是亚洲人,亚洲人和我们都不太一样的。”安托瓦说。
“不是不是,我说的不一样是……是他不像妈妈那样晕呼呼的,也不像你这样冷冷的,我说的不是外貌啦,他就像我的洋娃娃一样完美!”女孩反驳道。
安托瓦没有回话,他仅仅是在散发着木头香气的人偶面前,不动,也不想。
小女孩没得到回应后就自觉地去旁边的小房间里,像是习惯了安托瓦这样的举动。
林叶站在门外,他想起了安托瓦是谁,安托瓦好像已经老去,也许不够老,但至少已经不是上一次林叶看到的那个孩子了。
但林叶也仅仅是过了一天而已。
“这不对劲。”林叶想,“阿朱生活在那个工业高速发展,文化些许跟不上的东方国家的某一个时刻,小小的安托瓦也在那里,现在长大后的他却在更早之前的西方了。”
这的确有些奇怪,但林叶从不想太多。
未知的事物太多了,永远都想不明白,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诞生,雪原里的人们怎么会来到那里,各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搞清楚自己最想搞清楚的事就行了,那也许是那位精通语音的老先生微笑着消失的原因,一种他称之为使命的东西。
林叶不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他诞生以来唯一想做的事是让那些雪原里想离开的人离开。
现在既然没有什么信息,林叶就转身离开了。
黑色的头发飘过门的缝隙,安托瓦在往灯座里加油时看见了瓷白的侧脸与鼻梁。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起身,油险些滴落到手上。
他站在楼道间,急迫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地开口:“我见过你。”
林叶的脚尖触碰楼梯的表面,他转头,看到安托瓦没变过的褐色的眼睛和现今已经高挺的鼻梁,脸部起伏的落差给安托瓦的眼窝处带上阴影,更添加了些成熟。
“嗯。”他说。
林叶只见过一次的安托瓦,那是一个很多年后的东方国度的孩子,但他也明白,也许安托瓦在林叶见过他之前就见过林叶,那是林叶自己也未知的无数往后泡泡中的一个。
所以他回答了。
“我见过你很多次,在姨妈家,在寄宿学校,在乌托达公园的角落,在下雨的街道,在疫病里的隔离所……”安托瓦的声音很是急切,他一连串的话传到林叶耳朵里,林叶却不知如何回答。
自己改变了什么吗?那现在自己怎么会存在,又或者,安托瓦才是脱离于世界之外的人,所以他可以无数次地看见自己。
林叶不算好奇,但他还是发问了:“怎么样?那些过去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总是如此也总是过去,我是这样,那些事件的结局也是这样。”
林叶得到了回答,没理会安托瓦挽留的神情,消失在楼梯间的尽头。
徒留安托瓦站在门后微黄的灯光与楼梯黑暗的缝隙里,他借着身后的光看到了楼梯墙面棕色的墙纸,看到了扶手波浪式的起伏,看到了林叶在雨中行走踩下的鞋印,就仿佛林叶还停留在这里。
安托瓦等待了很久才转身,回到自己的空洞里。
他在房间里脱下了衬衫,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侧腰蔓延到背部的红色的伤疤。
他想到了14岁那年,林叶从火中把他救出,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神情,只知道自己看到满目的火,看到被烧塌的房子,只渴望着让大火也将他烧烬。
林叶一如既往地洁白无瑕,但那是林叶第一次对安托瓦表达出疑惑。
林叶的声音响在安托瓦耳边,他问:“痛苦是什么?”
安托瓦感受着身体被火舌触碰后的反复炽热,回答:“痛苦是刀切割在皮肤上,等待绽开的心的停滞,像儿时去诊所排队等待的那一针,是血流出后的畅快,是蒙在被子里的潮湿与闷热,是带着呼吸的水汽让空气慢慢稀薄,一点点窒息。”
“人为什么要有痛苦?”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人一切奇怪的情感。很多人以为因为**人才痛苦,可**是什么呢?是金钱的**?权利的**?生命的**?活着的**?我好像没有这些,我只是不甘心,或者仅仅是天空的太阳很好。”
“那我也许有**。”
安托瓦抬头看过去,林叶依旧在看着火光,似乎是不敢面对安托瓦的目光。
“因为我痛苦,没有来由的痛苦。”
安托瓦接话:“很多时候都这样,所以人还有一些更不同的地方。他们会在某一个时期痛苦,那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痛苦,一些人找到了于是就不那么痛苦,一些人永远也找不到,于是他们就淡忘它,变得快乐,只是偶尔想起来,但有很少一部分人,他们忘记不了,所以永远痛苦或者消失。”
他继续说:“人会在面对其它人时快乐,所以所有人看到的人和知道的人都是快乐的,这好像是人的特点。神呢?你们会这样吗?既然你们会痛苦,那你们会快乐吗?”
林叶笑了:“我不是神,我既然会痛苦 我就不是神。”
于是安托瓦也沉默在原地,直到火情被发现,赶来救火的人出现,林叶才在人们到来前消失在安托瓦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