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转眼便是一个雪天。
燕衡在大牢里,裹着被子抄经书,手累时,便抬眼望着那扇只得微弱天光的铁窗,时常恍惚。
铁窗外是局促狭高的甬道,约摸只有两寸宽,白日里堪堪只挤得进一抹斜亮,夜晚稍暗,只得月光反照。
有时雪花纷纷,燕衡却总是接不上。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不记得时间的日子,只有手上日比日多、日比日新的血疤提醒他,这是第三十九天。
还有十天。
燕衡搁笔,眼见着狱卒将那满当当的红迹卷书收走,混沌地眨了眨眼,觉得迷蒙昏沉。
他拿出怀里的平安符,捧在手心里摩挲不止,总是一遍遍想起谢承阑将这东西给他时的模样。
随后,他又拿出残破晶片,架在鼻梁上,抬头望着铁窗。这段日子停了药,眼睛一直没好利索,看东西还总是模糊。
今夜大雪,偶尔有一两片会顺着铁窗缝隙飘进来,落到他手上,久久未化。
大雪,这是燕衡自入冬后第一次摸到王都的雪花。
他感受不到那片雪的温度,他觉得自己可能和那两片雪一样冷。
他在想,燕昴怎么样了呢?是否已经习惯了巫州的气候?崔婧又怎样了呢?燕晟会不会不给她备冬日炭火?
他在想,谢承阑是否已经将那些不在言语中的事宜安排妥当了?谢承阑此时又在哪儿呢?还能活着见彼此下一面吗?
他又想,人死了后真的有魂魄吗?他会不会在去地府的路上遇上他的阿娘?或者别的熟人,比如燕晁、燕衢,比如解绍华、薛成风,再比如,崔云璋。
燕衡轻轻地,碾碎了手中雪片。
“雪新人旧,愁满容,思断肠。”
他迷迷糊糊想着,靠着铁墙,仰面朝着那扇窗,昏睡了过去。
而此刻的谢承阑,去了那早被贴上封条的元安王府。
从进都那天起,他就没闲下来过。
他去了谢家家冢,在沈若翩坟头狠狠磕了几个头,倾诉衷肠。之后便联络了邝凡,归朝队回都后,又去了黄勤臻邓钰宸那儿,后面一段时间,还去见了燕徏。
也就此时完事妥帖,他才终于得闲下来。现在缺一个时机,他要等安南的消息。
雪夜圆月,谢承阑偷偷潜进了那座旧邸。
他步子踩在堆积的厚雪上,借着月光瞧清这偌大府邸的场景。
这里头,值钱的东西都被收走,只剩满地的残乱。那些个残破桌椅,结了厚重的蜘蛛网,就这么躺了将近一年。
屋子里的东西都落了一层灰。这府邸的人,也不知当初被燕晟如何处置了。
他路过木琥台的小路,发现那个池塘,早已干涸,此时成了雪坑。
没人打理的地方,那些个活死物,就是这么肆意蛮为。
谢承阑迈步进了假山,找到那个密道口。暗门的机关都已生锈,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往里踏进一步,便扑面而来一股混杂的霉味和铁锈味。
看来,被抄家的时,没人发现这地方。
谢承阑摸黑进去,走到底,点了一盏烛火。里面的东西依然旧,只是被时间腐蚀了不少。
他在此处静坐了会儿,感受着燕衡曾经一个人时的落寞。
手撑墙起身时,触碰到什么,突地弹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暗格,里面是一叠叠的信,塞得满满当当。
谢承阑手指悬在暗格上,疑惑了会儿。他觉得惊奇,这密室居然还有这么一处他不知道的秘密。
纠结半晌,还是把那叠信拿了出来。信封落墨都是“王爷亲启”几个字。
他拆开来看,里面是白鹤写的,密密麻麻尽是他在红鸟山庄生活的日常。
从一天的早饭,到晚间几时入睡,事无巨细。每一封都是。
他翻到最后,最底下那两封不同于上面,写着“元安王亲启”。
那个字迹,赫然是他自己的。
谢承阑一刹神思恍惚,适才想起,那是自己在庭州时,唯一给燕衡写过的两封信。
他拆开最后一封,那正是当年没有得到回应的那一封。
那封信墨迹依旧挨挨挤挤,只是岁月翻过,纸页字边隐隐泛黄。不同于他才寄出的,信角少了不平整的一块,泛乌黑迹象,看样子是被火燎的。
那缺角刚好止于自己画下的大雁之下。
信面隐约透出笔墨痕迹,他翻过面才发现,这信的背后竟也落了墨。而那字迹不是别人,正是燕衡的,只短短两行。
「谢四
得偿所愿」
落款依然是一只燕子,墨迹重|叠,和他正面的大雁落在了一个地方。
谢承阑揪着那愈皱巴的信,仿若揪着自己的心,只觉怅然,恍然,沉闷抑郁。
所以那时,燕衡写了回信,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看,他只恨自己迟钝。
得偿所愿——谢承阑盯着这说不上的祝愿还是失落的四个字,蓦地眼睛一酸,滚珠恰落燕尾,一点点一圈圈渗透那一张薄纸。
他想燕衡了。
思如泉涌,如山崩地裂般冲撞着心关,破然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密室的那盏烛火熄灭,只剩好一阵的哽咽呜咽。
半晌,谢承阑才从密室出来,又是一脸仿若无事的模样。他沉着步子,迈过风雪,去了春不扫。
春不扫里的石桌被雪堆满,原本暗黑沉沉的,书房处却出现了一盏烛火。
谢承阑眉心一拧,不由得疑惑。他滑落出袖中短刀,放轻了步子,提起戒心朝书房走去。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切如故的旧地。桌椅书架,原模原样。
按照燕晟抄家那动静,不可能还给燕衡专留这么一处,肯定是后来被人收拾成这样的。
谢承阑防备地踩着步子,任由眼睛溜了一圈,空的。他仍是不敢懈怠,朝着放置灯盏的书桌前去。
烛火幽幽,他手指擦过墨盘边缘,粘了一手墨迹,里面的墨还是湿的。
明显有人来过,而且看那湿润程度,显然是这两天的事。
谢承阑扭身,将目光移至屏风处。如果人没走,只有那后面能躲。他紧着手上的家伙,慢步挪过去,不曾想还未绕到屏风后,那后面赫然闪现出一个人影,赤手空拳破风而来。
谢承阑心中一紧,侧身避过,刹那间,眼角瞭到对方是个戴头巾的男人。他拿着短刀就要挥过去,却在看清对方脸后,虎躯一震。
那头巾男,竟然是白鹤!
白鹤认出他后也愣住,惊讶地瞪大眼睛,完全没料到谢承阑会在这儿。
两人瞬间收了招式,大眼瞪小眼。
“你……”谢承阑无措地眨了眨眼,先出声,“何时回的王都?”
白鹤比划了两下,反应过来谢承阑看不懂后,又跑到那边桌案上,抓着笔写道「就在王爷后两天」
谢承阑跟随过去,又将这屋子环视一圈,猜测道:“这段时间,你一直住在这儿的?”
白鹤点点头,神思少顷,又提笔「我在联系旧部」
谢承阑蹙额:“你——”
「四爷不必担心」白鹤迅速写道「王都里只有当初羽林卫里审讯我的那几人认得我」
「但」
但……
白鹤抿唇悬笔,久久不落,半晌才继续写道「他们都死了」
谢承阑没有追其原由,只怕将他牵扯到深水里,唇口微动又要再劝。
后者却猛然摇头,一再坚持。
「我联系到皇宫里的人了都是太妃娘娘留下来的」
“为何不来找我?”谢承阑道,“你知道我宅子在哪儿。”
白鹤垂头,握紧了笔。
“怕被立之发现吧?”
白鹤皱了皱眉,然后点头。
「但迟早要告诉四爷的」白鹤写道「我没办法联系临安王 王都的计划部署全靠四爷安排那些人手和消息总是要给四爷的」
谢承阑正欲再说什么,屋门却骤然被打开,“呜呜”风啸传来,灌入阵阵寒风。
而门口站着的人,正是久别未见的燕徊。
燕徊大摇大摆进了屋子,权当自己家。他笑着走到谢承阑跟前,嬉笑道:“谢归雁?这不巧了么?”
谢承阑见他并没有很惊讶,但还是装模作样意外道:“你也回来了?”
“很失望?”
“回来得正好。”谢承阑就猜到他会回来,“人手正是紧缺的时候,多个人多双手。”
前半句是他心里话,燕徊回来了,日后算账也方便,而且还不用担心方清河那边。
燕徊在这书房里逛了一圈,乜一眼白鹤,嗫嚅道:“倒是没想到,云瑄这屋子这么热闹。”
谢承阑心道,你没想到的可多了去了。
燕徊自当大爷,坐到椅子上,往后一仰,摇头惋惜道:“说来,我离开他时,他还未封府别居。这么些年来,我还未到访过他这一方天地。”
谢承阑想给他一拳。
燕徊道:“只是我到了此处,故人却不在。”
谢承阑想给他两拳。
燕徊道:“云瑄打小命途坎坷,我和他自幼相伴,皆看在眼里。他能活到这地步,也是不容易。”
谢承阑想给他三拳。
“说起来——”
谢承阑蓦然出声打断:“这府邸你都逛完了?”
“自然。”燕徊瞧出他的不耐烦,颇为自得,“我就想在这儿呆着,如何?”
“不如何。”谢承阑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西北角的假山里还有一处密室,你应该不知道。”
燕徊神色不明地看他几眼:“你都知道的事,他竟从未同我讲过。”
说完,他还装模作样哀叹一声,似真失望。
谢承阑见不得他这副恶心人的模样,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忍着脾气道:“那密室里有个暗格,里面装了些东西,想必都是极其重要的。”
燕徊的哀愁的眼神转为怀疑,他迟疑道:“你同我讲这些?”
“这有什么?”谢承阑将拳头藏在背后,神色自若道,“你我现在是一条船的,里面说不定有什么线索,我看不明白,万一你能解呢?”
燕徊无不怀疑地打量着他,最后,还是将信将疑走了。
等他背影彻底消失后,谢承阑才沉下脸,对白鹤道:“这地方不安全了,跟我回我那宅子里去。”
白鹤立着不动,一脸的神思忧虑,还在考量中。
“缘起不靠强求,缘灭不靠逃避。”谢承阑将他往外推了两步,“走吧。”
白鹤踌躇不决。他知道谢承阑说的不无道理,燕徊此人狡诈,如今险况下,那些个儿女情长显得实在微不足道,最后一咬牙,还是妥协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谢承阑回王都的这段时间里,回家时,从不走寻常路,于是那宅门的锁,仍旧铁锈重重。
宅屋漆黑无光,刚翻进去,谢承阑瞥到房间门口横着的扫帚一愣,想到什么把火折子塞到白鹤手里,道:“我去一趟临安王那儿。”他指了一下房间,“先前清河住的那屋能住人,但我回都后并未清扫,你自己收拾收拾,将就一下。”
白鹤点点头,“呀呀”两声,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谢承阑不多作逗留,即刻又翻身出去了,但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侧身回望片刻,望着墙瓦呢喃一句:“希望能说清楚吧。”
王都没有宵禁,夜晚也人声沸腾,谢承阑避开了大街,专绕着弯弯小巷,真去了一趟燕徏府上。
不过他并没有在燕徏那儿耗费太多时辰,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就出来了。出门后,他没有回去,而是调转步子去了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