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只剩枯枝,天光正好,午阳透下来,映照一地秋色。
若是先前在吉州,燕衡便要搬个椅子来躺树下了。但今非昔比,身在他处要顾虑的多,事事不得自由。
为了表现自己的虔诚,不去佛堂诵经祈愿的时候,燕衡几人有事无事就在院子里摘抄经书,专门装模作样给清定和几个留在寺里的和尚看。
这天,燕衡和往常一样,坐在院里抄经书,谢承阑拿着本佛经漫不经心地看着。方清河则拿着个扫帚,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落叶。
另外随行两人便去了佛殿,随时观察来往人拜求的人。
总之也算安闲。
燕衡哀叹一声,活动一下手腕,又扭了扭脖子,抱怨道:“再抄下去,我可真要超脱红尘了。”
话是这么说着,歇息之后,便又不得闲地抄写起来。
谢承阑斜一眼他的字,又观察他一目十行地落笔,好笑道:“我忽然想起,你当初说你没读过几本书,是诓我的吧?”
“是吗?”燕衡顿住回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红月楼,第一次请我喝酒的时候。”
燕衡想了半天,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好奇道:“难不成那时候你信了?”
“一半一半。”
“不过,我小时候确实不爱读书——”
闲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越墙进来的人打断。只见那人利索落地,定身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高墙。
一见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在场三人立马戒备起来,竖着眼睛耳朵,齐齐看向那人。哪怕他们自知身在虎穴,没以真面目示人,可冷不丁遇上这么个情况,也不免心里一紧。
那人回过头来,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但一圈还没扫完,就瞧见他们几人了。
四人八目相对。
就在看清那人长相时,三人都愣住了。
那翻墙进来的人,赫然是邓钰宸。
邓钰宸瞧见三人,一个手上拿笔一个手上拿书还有一个手上拿扫帚,一看就是和尚做派。他便顺理成章地以为着三人是带发修行的僧人。
虽然这个体型有点眼熟……
不过,邓钰宸没想那么多,他心思不在这儿。他抬手合十,微微躬身朝他们作礼,诚心道:“无意叨扰各位师傅,师傅勿怪。”
“你……”方清河睁大眼睛道,“你怎从墙上进来?”
“啊……”邓钰宸找回神,又开始四处张望,眼神乱飘不留一个死角,“我在找人。”
燕衡起身过去,循着他视线也看了一遍,道:“施主找谁?”
“一个故友。”邓钰宸寻找无果后挠了挠后脑勺,低语嘀咕,“奇了怪了,人怎么不见了?”
“故友?”谢承阑也起身,作着佛家礼,头也不抬地劝道,“这里没有施主要找的人,施主请回吧。”
直到他出声,邓钰宸才终于得空收回视线,仔细打量。只看两眼,邓钰宸便惊然出声:“四哥?!”
谢承阑:“……”
谢承阑不明白,为什么燕衡和方清河明明也有说话,但邓钰宸没有注意到他们,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
邓钰宸喜露于表,奔过去撞了撞他肩膀,无不喜悦:”你怎么在这儿?”
谢承阑揉了揉眉心,不是很想和他相认。燕衡就坐回去,懒洋洋地撑着脑袋,一副看戏模样。方清河自觉去备了茶,虽然这地儿条件有限,但该有的还是不能怠慢。
茶水倒过一轮,谢承阑放下茶壶,狐疑道:“你来庙里做什么?”
邓钰宸呷口茶,叹声摆手道:“我阿娘前些日子病了一段时日,虽说是痊愈了,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刚好,借着此次机会来拜拜,试试拜过后能不能百病不侵。”
“……”谢承阑很想说些打击人的话,但又不想扫兴,便不接腔了。
燕衡低头听着,百无聊赖地晃着杯子,头也不抬道:“我听说,邓大将军给你找了一门亲事,你给拒绝了,所以将老夫人给气病了。”
确有其事。而且,这门亲事不是别人,对方正是解蕊。
自从谢承阑“死”后,解蕊对谢承阑也死了心,解太麟便开始为她操心婚事。
然后挑挑转转,解太麟选择了邓钰宸。
对于解邓两家要结亲这事,谢承阑也知道。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邓钰宸居然会拒绝。
虽说邓钰宸没有多喜欢解蕊,或者说没有男女之情,可按照他的性子,知己知彼总比娶一个不曾谋面的好,而且有双亲做媒,邓钰宸该是同意的才对。除非——
“你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谢承阑一针见血地问。
邓钰宸撇了撇嘴,咬紧后槽牙,狠心摊牌道:“……差不多吧。就算不说我,人家小蕊也不愿意跟我,总不能勉强了人家。”也勉强了自己。
“什么叫差不多?”谢承阑不大满意他这个说辞,“若真心意人家,三媒六聘娶回来不就得了?”
邓钰宸抹了把脸,长叹道:“我父亲阿娘他们不会同意的。”
“姑母也不是不好说话的,怎么不同意?”谢承阑猜测道,“难不成是个青楼女子?”
邓家虽然武将出生,可家中主母可是前靖国公府出来的,实实在在的高门贵女,最是注重家风,真看上个青楼女子,老夫人被气病了真说得过去。
“不是青楼女子。”邓钰宸又抹了把脸,扶额揉眼,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再说他也不愿意嫁我啊!”
谢承阑愣了愣,他还在想,这姑娘门第得多高,连邓家都瞧不上。
邓钰宸颇有幽怨地嘟囔道:“他现在都不愿见我了。”
方清河听了去,难免好奇:“她不喜欢你?”
邓钰宸想了想,肯定又糊涂道:“应该是喜欢的。”
谢承阑问:“去找过吗?”
“找过,都找遍了也没找见人。”
方清河问:“可问过她家里人了?”
“他无父无母。”
谢承阑问:“亲眷朋友也没有?”
“应该……”邓钰宸默默看向无聊撑脸的燕衡,“有吧?”
燕衡还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听他说了这么一通,听得憋屈了才忍不住插话:“你怎么什么都‘应该’?没个确切答案?”
话刚说完,一抬眸就对上见邓钰宸恳切央求的眼神,后者还满怀希冀地眨了眨。
“你不会……”燕衡觉查到什么,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眼皮微不可查跳了跳,然后缓缓抬手又落下,似是难以置信地沉了口气,“喜欢崔栖吧?”
邓钰宸摆手忙道:“不是不是。”
听见他这么说,燕衡吐了口气,点点头,放下心来喝了口茶。
倒不是觉得两人谁配不上谁,邓钰宸若真是心悦崔栖,降不降得住她另说,主要是崔栖一看就不会是喜欢邓钰宸那样的。
若邓钰宸托他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燕衡夹在中间也难做人。
就在他思索间,邓钰宸冷不丁来一句:“是白鹤。”
“?”方清河脚底一滑,我没听错吧?
“??”谢承阑心里一惊,他没嘴瓢吧?
“???”燕衡两眼一黑,一口茶水喷出来,躬身猛咳几声,嗓子被呛住,一时间喘不过气。
“咳咳咳……”
这不是梦吧?
燕衡仿佛听见自己刚放下的心一瞬僵化,然后碎掉了,碎成渣了。因为震惊。
还不如喜欢崔栖,至少邓栩老两口不会这么操心……
谢承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给燕衡拍背顺气。他面色铁青,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你说什么?”燕衡仰头看邓钰宸,憋红的脸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寒森森的,让人难以琢磨,“谁?”
“白鹤。”
燕衡眼皮猛跳,神情越来越迷茫,笑得也越来越令人后背发凉:“是我知道的那个白鹤吗?”
“王爷还认识别的白鹤吗?”邓钰宸笑得生硬,紧张地摩挲着自己的手,“哈哈。”
“……”哈你二舅爷。
燕衡算是知道为什么邓钰宸会把那把弓慷慨地给白鹤了,也算是看明白了白鹤放不下的是什么了……
燕衡顺上一口气,问:“你刚刚要找的‘故友’,不会是白鹤吧?”
“对。”邓钰宸只手比划道,“我刚刚见了个和尚,身形和他相似,但跟了两步就没见人了。”
谢承阑抿唇片刻,即刻给方清河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意会地找借口溜走了。
谢承阑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问邓钰宸:“你俩……好上了?”
“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邓钰宸苦着脸,一副求若不得的模样,“王爷四哥,你们要是有他消息了,一定告诉我。”
谢承阑面色僵硬地转向燕衡,后者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一定,一定。”
听见他应承下来,邓钰宸稍稍放下心,适才想起别的事来。
“对了,有一件事。”邓钰宸注视着谢承阑,语调变得正经起来,“我把邝凡调到我手底下了。”
谢承阑眼神忽闪,神色微变:“你——”
“我知道四哥的顾虑,也知道四哥是怕连累我,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未曾麻烦过我。”邓钰宸打断他,神思凝重,“可黄勤臻那厮底细难查,为人狡猾,邝凡在他手底下做事,不一定自在。”
谢承阑忧心道:“此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你,你又是何必往自个儿身上揽。”
“都是庭州的兄弟,在我手底下万一有个什么,也能照应照应。”邓钰宸道,“我先前就问过他你们的行踪,但他不告诉我。”
谢承阑道:“他人可来了?”
邓钰宸摇头:“我让他留在王都了。”
留都也好,谢承阑心想,若此番回不去,邝凡自是不必再跟着他冒险,也算有个好归处。
“你们上来肯定什么都没带吧?若是需要刀剑弓枪什么的,我那儿的家伙什,尽管拿。”邓钰宸口气大方地说道。
谢承阑沉声道:“羽林卫的东西,我们若是拿来用了,你们谁都跑不掉。”
“那你们身无长物也不便行事吧?”邓钰宸坚持己见,“你们是不是要进行宫?北山那边戒备比山底下严得多,我带你们进去。”
就在此时,沉默多时的燕衡忽然冷声开口:“邓立之啊。”
陡然被叫到名字的邓钰宸疑惑看向他。
“不要滥好心。”燕衡语气里尽是警告意味,眼也不抬地盯紧杯中茶叶,手指若有若无一点,“你不怕掉脑袋,可得为邓大将军和邓老夫人想想。你可别为了自己的情谊,葬送了整个邓家。”
邓钰宸皱皱眉头,虽不喜欢燕衡这话,但还算恭敬地回他:“脚已经踏进去一只了,王爷和我说这些,怕是晚了点。”
燕衡重重搁下杯子,杯中被震起的涟漪倒映出他面无神色的脸庞,圈圈浮动。
“你太自私了。”燕衡漠然说道。
“自私吗?那我确实是有私心的。”邓钰宸冷笑一声,像是自嘲,“王爷在王都外躲久了,无暇顾及别的,也无法事事考虑到,那我今天就得给王爷好生说道说道。”
燕衡掀起眼皮,撑着脸歪头看他,想看他能说个什么名堂。
“别看现在我父亲还是风风光光的邓大将军,可羽林卫上下皆是虎视眈眈,想要推他下水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当年邓翡做出那等事,和皇家生了嫌隙来,我邓家逃过一劫已然是侥幸。这时局变幻,朝中不缺能人,自然也不缺一个邓家,以后王都还有没有姓邓的,谁都不清楚。”
“而且,稔禾姐姐母子俩已是岌岌可危,此次回不回得去全在皇上一念。”邓钰宸瞥一眼谢承阑,怕他情绪发作,说话间也是小心翼翼的,“若燕钺小殿下真没了,哪天皇上想起我邓家主母姓‘谢’,王爷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身在局中,生死之事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邓钰宸说着有些负气,大概是觉得天下事太不值当,又觉得可笑:“王爷以为我出手是为帮四哥是为所谓的‘情谊’,那王爷就错了,立之只是某条路而已。若我真犯糊涂,王爷以为,我阿娘和父亲他们岂会只是眼睁睁看着?“
燕衡不以为然点点头,道:“所以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些?”
邓钰宸双眸微睁,有些意外。他以为燕衡应该是自顾不暇了才对,却没想到将来生死未知的此情此景下,还能有八面玲珑之心。
“王爷既清楚其中利害,又为何言语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