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东门,停着一辆简陋马车,马车四周候着刑部的人,将那破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马车里有什么金玉珠宝。
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只是送燕衡入宫的队伍,在这儿候着,也是等燕衡出宫后原路送回去。
这群里人,包括何砚。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如果燕衡有命回来,这个点也该出宫门了。
虽然他没有抱任何希望,但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总不能将人送进去就拍拍屁股回去,不管人的回路。
万一燕晟追责下来,倒惹一个麻烦。
就在他将下令撤队回去,宫门忽地打开了。
里面出来一个羽林卫,怀里抱个人,后面还跟了一个太监。
不用想也知道那个神志不清的人是燕衡。
何砚心道奇怪,燕衡那时那么斩钉截铁地做出那个选择,此刻居然还活着。难道他临时变卦了?很快他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清楚燕衡不是这样的人,只怕出了什么意料外的状况,燕衡才捡回一条命。
何砚琢磨着,晃眼间看清那羽林卫长相,冷不丁一惊,整个人都精神了,忍着没惊讶出声。
一路上,燕衡什么话都不说,任由谢承阑怎么哄也不开口。
谢承阑也拿他没办法。他还没见过燕衡哭得这般肝肠寸断。
哪怕当初莫夫人离世,也不见他这般崩溃。
谢承阑想,这人短短二十几年,经历了太多太多,半世浮生没做过什么美梦,最后的稻草落下去,终于将他击垮。
以至于这般痛不欲生,什么都不愿面对。
洪巳怕他二人的动作引人怀疑,又开始愤懑跺脚,两手不得闲地抓着燕衡,把方才遇上邝凡说的那通话又叫骂了一遍。嗓音还一声比一声高,生怕有人没听见。
直到两人进了马车,他才消停下来,但嘴里仍骂着什么,看上去没完全消气儿。
谢承阑把怀里人抱上马车,燕衡还是不愿意松动。
何砚掀开车帘子,探进头,张唇就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谢承阑便道:“我要把他送到大牢里。”
何砚不动声色往谢承阑手里塞了封信,眼睛瞟到燕衡身上,无奈道:“你说他这样子,我还能说不吗?”
谢承阑盯着手里的信疑惑了会儿,翻了个面,发现后面赫然写着血红的三个字「予吾妻」。
而那字迹,正是自己怀中泣不成声的人的。
他轻拍燕衡的项背,抽不出手来拆信,只得好生收起来,等回去再看。
直到回到那处暗牢,燕衡才镇定下来。他放开谢承阑,独自缩到破塌上,偏头捂着脸不看人。
何砚在牢房之外,探了探左右,道:“这里面的不全是我的手眼,一刻钟,尽快。”
谢承阑颔首:“多谢。”
燕衡找回意识,哽咽几下,目光仍是躲避。他鼻音浓厚地说道:“安福死了,我母妃也死了。都是我害死的,都是我……”
谢承阑跟着坐上去,将他抱住,掰着他脸,朝向自己。只见那殷红眼眶里,还含着水珠,将下不下。
“不是的不是的,”谢承阑道捧着他的脸,轻捻轻抚那红肿眼眶,抹开湿迹,“为什么要把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不要去想了好不好?”
燕衡瞪大双被血丝占满的眼球,因为抽噎而不住地深吸气:“只要是跟我有关系的人,都会不幸惨死,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祸害,我就不该活着我就不该生下来。”
他浑身战栗,对视目光中,谢承阑的婉转切慰也不足以安抚他。
“如果不是我不知收敛、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如果不是我非要反抗到底,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的下场。我……”燕衡抽泣不止,双眼猩红,一个劲儿摇头后缩,想要从谢承阑手里挣脱,“我当初就该死了的,我不该逃离王都,我不该偷渡浮生,我不该去行宫行刺,我不该……我……我早就该死,我该死。”
谢承阑朝他逼近,拥上去用力抱着,想要先将人安抚下来。
“我想死。”燕衡突然抓住他手,覆到自己脖颈上,用力按着他每一根手指,迫使他掐住自己,瞧着他,受到莫大刺激般笑了,像个恶鬼,“我想死,谢四你成全我……你成全我。”
谢承阑不言声,轻揉几下他后颈,将人放开,抓着他肩膀同人对视。
他道:“好。”
说完,谢承阑空出一只手抽出腰间刀,反手一转就往自己心间刺。那刀尖刚入皮肉,见血的那一刻,燕衡骤然清醒,手脚迅速地握住他持刀的手,奋力往外撇。
他惶然地看一眼滚落在地的刀,又扭头看向谢承阑心口的伤势,惊恐地去堵住伤口处的血,手足无措间间顾不上自己,慌乱道:“谢四……谢归雁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你疯了是不是?”
“我说过了,你若是出事,那我一定会先你一步去死。”谢承阑捡起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一只手扣住他后脑勺,贴唇轻吻,一行泪珠滚过脸颊,从嘴角滑落下去,“你痛苦,我陪你一起痛苦。你想死,今天我就在这儿,陪你一起死。死了做一对鬼鸳鸯,相伴于无形无尽中。”
“不要……”燕衡猛然摇头,眼里尽然是惊惧,他张开双手将人牢牢抱住,下巴将人扣住,恨不得不留一点距离间隙,“我不能没有你了,谢归雁,你可怜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了。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
谢承阑扔了刀,轻抚他脊背,俯在他耳边,温润声道:“我也不能没有你,你怎会不知呢?燕六,如果你对这世间没有留念,那我便随你去往极乐。若你还在意这人世间的繁花锦簇,我便同你走过剩余的光阴流年,我谢承阑的命就系在你身上。”
我对你之情,生死不悔,甘之如饴。
这两天身边人的死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燕衡怕极了,将人抓得更紧,颤声道:“我不死了,你陪我……你陪我好好活着。”
“好。”谢承阑见他彻底平复下来后才开始交代,“乾武殿里外都换了人,黄勤臻那边已经在安排了。御书房的羽林卫也多了些新面孔,我查了查,多少和刑部和高淳有牵扯,不出两天,高淳肯定也会有动作。等他二人斗够了,就该咱们出场了。”
燕衡只顾点头,默不作声。
“还有燕徊,自他入都起,临安王就一直盯着他的。生变那日,他一定会进宫,只要立之和邝凡能抓准时间,他逃不掉,不死也半条命。”
燕衡又是点头,不予置评。
谢承阑轻拍他后背几下,轻声哄道:“等尘埃落定后,我带你走,彻底离开王都,山川河流、锦绣州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不好?”
燕衡还是点头,一言不发。
谢承阑分开身,握着他肩膀,轻揉了揉他下眼眶,注视他道:“好不好?”
燕衡吸了吸鼻子,不自主抽抽两下,还是没能开口。谢承阑就俯身亲他唇,舌尖撬开一点。
“说话。”
“好。”燕衡捧着他脸,额头相抵,声音虽低落,但这一声回应总归是有了不同于心死的情绪,“我要去巫州,找山虎昴儿。”
“届时,咱们一起。”
天将亮,谢承阑才回到自己那处住宅。他走了多久,邓钰宸和白鹤就在他屋子里等了多久。
见他负伤回来时,邓钰宸还惊然不已。
“上哪儿惹的?”邓钰宸翻了翻他胸口,“被发现了?”
谢承阑脸色沉沉,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邓钰宸神色一凛,咂舌两秒:“四哥——”
“你早知道他是去送死的,但却不告诉我,邝凡、何砚,你们都瞒着我。”
白鹤没清楚状况,一旁比划着,却又没人顾的上他,他只得候在一旁,时刻准备拉架。
“王爷他……”邓钰宸深色几变,想要问却又难以开口。
“如果他死了,”谢承阑苦涩道,“你让我怎么活?”
听见这个回答,邓钰宸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
“若我昨夜告诉你了,他就不用死了吗?你不知道他的性子吗?就算你去大闯皇宫去劫囚,死在了一块,之后呢?”邓钰宸有些恼,说话也急,“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多少人期待着那个结果?临安王、何砚、邝凡还有手底下多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甚至远在万里外的高柳崔栖,你对得起谁?四哥,这世上不得已的事太多太多了,没有绝对的对错。事已如此,追悔还是追责,都没用了。”
谢承阑哑口无言,只得苦笑两声:“你说得对。”
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他得知了那个消息,他也改变不了燕衡的想法,更不可能去阻止燕衡的抉择。
那样的两难情况下,他想替燕衡选择。可那太自私太自私了。他也恨那样的自己,唾弃那样的自己。
就算最后一同赴死了,剩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没人能收拾得了,这段时间他们的努力,将尽数功亏一篑。
他和燕衡忙活了快一年,为的不是这个结果。
所以邓钰宸说得对,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天命给出的答案了。
剩下的,他该去争一争了。
他遣散了两人,自己关上门来。想起何砚塞给他的那封信,便拿出来准备细读。
那信封花乱无序,是无数经文组成,一看就是从经书上撕下来的。只有「予吾妻」这三个字,是不同于经文的血红色。
那几抹痕迹很淡了,能看出是最后添上去的。
谢承阑拇指留在那三个字上,摩挲好久好久,才做足准备打开。
里面依旧是一片血红。
「挚爱吾妻,谢归雁启见,
一别数日,再见已隔阴阳道,不知这家书将于何时见世。
吾死后尸身必毁,吾妻有心,便拣些信物去往吉州,葬在莫夫人坟旁,立无字碑。若哪日吾妻忘却这段尘缘,傍在她旁,不至以被作野坟。
二十余载历遍生病死、爱别离、怨憎会,终别尘世。爱恨嗔痴皆化为烟烬,吾之余生无愿无求,但得吾妻福寿双全、喜乐无忧。
血墨将尽,千言万语无以得诉,切望吾妻展颜。
思切思切,终无缘再得见一眼。唯此遗物缠吻指腹,代吾眼见吾妻之容。
——夫,崔云瑄,落。」
短短一张纸,道不尽的思念,装不完的情意。
谢承阑久久不能回神,攥着信纸,任泪滴落,融开那笔笔血迹。
只是那个那个落款,不免让他糊涂,为什么名字会是……‘崔’云瑄?
正月初二,年气儿未散,王都各处仍是烟火漫天,爆竹声声。大雪连下三日仍旧不停,瑞雪飞落到各式灯笼上,倒是平添和乐,更显盛世太平。
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和谐画面下,皇宫内已是暗流涌动。
燕晟和燕徏叔侄俩在御书房里,对着一盘棋,绞尽脑汁。
燕晟执白,正盯着棋盘,思索该落到何处。一边想着,嘴上还不得闲。
“朕以前怎不知,皇叔的棋术这般了得。”
燕徏笑笑,紧跟着落下一步,道:“皇上过奖了。”
燕晟看着棋局,有些不悦:“朕好像……要输了吧?”
燕徏正要谦让几句,那殿外候着的洪巳便踩着急切步子进来。
洪巳大气不敢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燕徏,像是在传递什么,很快又恢复如常,道:“皇上!刑部来人,说有件事要请皇上拿定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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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家书遗书与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