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淳进大牢的同天白日,承乾殿里颇为热闹,比晚时刑部大牢里的斗争还有看头。
群臣肃立,低声窃语。
燕晟坐在皇位上,手上的密折捏出了褶子,怒焰难熄地质问跪着呈报实情的禀告者:“金甫,你所言属实?”
金甫,四十有二,黔州太守座上宾,一个无官无衔的谋士。
“皇上!”金甫椎心泣血,“草民不远万里从极南之地上王都来,总不是带着九族的命来犯欺君罪的啊!”
“那安南的兵将压至黔州城门下,已经有些时日了,樊司马已经全城戒备,调令州兵时刻准备应战。”金甫一把鼻涕一把泪,抹了脸又抹了下巴的短胡茬子,“但都护府的兵将非一般州县的府兵可抵御的,樊司马不得法,才命草民速速上都来面见皇上。”他泫然泪下,痛心疾首地伸出三根手指,“草民跑死了三匹马,就为今天,将黔州一切情况禀明的啊!”
燕晟阴着脸,似要发作。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声声高喊声:“皇上!臣有本奏!”
说着,那声音的主人已经踏进高殿,一脸慌张忙乱跪到了地上,看上去真真事态紧急。而这来人,则是一年难得露两次面的临安王,燕徏。
“三皇叔?”燕晟瞧见是他,不免困惑,他完全没想到燕徏会来,也想不出燕徏能奏什么重要的事。
燕晟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挥手势作遣散他:“皇叔,朕在处理黔州要事,有什么事晚点再说吧。”
“皇上!”燕徏还是着急忙慌的模样,没有要走的意思,“臣要说的,也是黔州被围一事。”
燕晟神色陡转,坐直了身躯,大气儿不敢喘地看着他。
“贺王来信,”燕徏高举手中信件,待太监从他手里取走后,他才站起身,“信中言道,安南大营里一夜之间被调走了大量驻军,少则也有两千。贺王言道,黔州被围困,而那两千精锐的后方,还藏有数万精兵。若黔州城破,叛军势要北上取都,届时迎来的,将是连绵不断的恶战。”
燕晟一边看着那封从燕徏手里取来的信件,一边怒火难遏道:“这么说,安南兵压黔州,确有其事了?”
燕徏不敢马虎道:“千真万确,臣请皇上早做定夺,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千百姓身陷囹圄战乱啊!”
“好你个高柳……好你个高柳!”燕晟怒火高燃,将跟前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尽,拍桌而起,愤然高骂,“好得很,好得很啊!先皇予他为安南都护府的大将军,是为确保安南百姓安全、抵御外族入侵,他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举兵造反?不知天高地厚!”
众朝臣被他这动静吓得虎躯一震,纷纷交耳讨论,声音渐大。
燕晟来回焦躁地踱了几步,平复了会儿,便开始想对策。
“解霁安!”燕晟叫他出列,指着大门口,“你去,你去高府,将高柳那孩儿高平卓带进宫来,速去!”
“是!”解霁安没有多言,领了命就往外走。眼见着他走了,燕晟才将心思放到朝堂上另一个高家人身上。
“长北啊长北,你这个好弟弟,可要害得朕和整个大楚不得安宁啊。”
高淳一听这话,立马飞身出来,跪俯在地,头也不敢抬。
“皇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高淳慌忙道,“臣听说那领兵的,是高柳身边一位名叫高捷的副将,而事发至今,高柳也不曾露过面。万一……万一是有心人撺掇那名副将,想要栽赃给高柳也未可知啊!我高家深受皇恩与君同泽,对皇上乃至大楚那都是忠心耿耿的!高柳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皇上明查啊!”
“明查?朕不想明查吗?此事是不是他高柳的意思,还得请回王都来才能分说。”燕晟道,“水落石出前,你,去刑部乖乖呆着吧。”
“皇上!臣冤枉啊!”高淳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仍喋喋不休道,“臣和此事没有任何关联啊!皇上给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此等谋逆之事啊!”
燕晟不耐烦地下令:“来人!将高淳一家,暂押刑部。”
高淳被拉下去后,群臣交头接耳的声音愈大,都在言说黔州和高柳一事。
崔向舟出列道:“皇上,黔州附近州府的兵,加起来也未必有安南的多。何况安南的军将向来习练有素,平日的训兵强度也与州府的军将大不同,若只靠州府的兵力,只怕难以抵挡。”
袁知策道:“皇上,以臣之见,不若即刻计划从王都调兵前去。王都的数万兵将都是天子脚下的勇夫,与都护府的兵相比,自然是前者更胜一筹。”
“皇上,微臣以为不妥。”说话的是邓钰宸,“行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粮草,王都到黔州遥遥万里,王都现有的兵粮只够支撑大军沿途一路,路上消耗殆尽了,又如何抵御叛军?要凑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何况王军大张旗鼓地南下,必定会惊动沿路百姓,引起民心不安。只怕大军还没踏足黔州,黔州便已不攻自破了。”
他这般头头是道,哄得燕晟深以为然,燕晟道:“那你以为如何?”
邓钰宸道:“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安东调兵过去,加之附近州府的兵力,才够与之匹敌。”
“皇上,臣以为邓小将军说得在理。”何砚站出来道,“皇上只需再派两支羽林卫或神武卫前去,作为督军的队伍,这样皇上不仅能实时掌控行兵动向,也能令皇上和朝臣安心。”
“安东……”燕晟闻言轻声嘀咕,似在考量。
“安东是离安南最近的一处都护府,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定然比从王都调兵过去要省力得多。”邓钰宸继续道,“而且那都是现成的兵马粮草,加之州府的储粮,足以供给三月。就算拉长战线,也有足够缓冲的时间再凑粮草。”
倏然,燕徏向前一步,拱手弯身,定声道:“皇上,臣斗胆请命。”
此言一出,燕晟眼底的阴鸷更添一分,他意味深然道:“皇叔是想请兵去平乱?”
“皇上说笑了。”燕徏从容道,“朝中众人皆知,臣闲野惯了,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这样的重担,臣是万万担不起的。”
燕晟言语有所收敛:“那皇叔是想怎么做?”
“皇上,臣恳请皇上给贺王下一道圣旨,让他调动安南余下的兵将,有多少算多少,先牵制住逆贼的乱行。”燕徏道,“臣这些时日,安于皇宫内,与皇上一同等消息。”
原本燕晟还在疑心他的此话用意,但后半句一出来,燕晟便没话说了。
他看出来了,燕徏为了让自己安心,将人头都交给自己了。
瞧上去,真真为大楚和时局着想。
燕晟纵然多疑,也不会再有不满了,毕竟燕徏都自愿被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他的神色变化都在燕徏眼里,趁着他有所动摇,燕徏继续道:“黔州凶险,可绕岭南道,避开黔州从邕州南下,总能把信送到贺王手里,请皇上定夺!”
“不可。”沈重山出列,一脸沉重,“臣以为,叛军出自安南,贺王也未能洗清嫌疑,若让他领兵从背后突袭,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更乱的场面,有了圣旨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而且,贺王身为亲王,贸然参与叛军诸事,必会遭世人诟病,请皇上三思。”
燕晟沉思不言,似被这话说服了些许。而就在这时,本该带高平卓进宫的解霁安无功而返。
他一进殿就跪在地上,恨不得将头扎进地里,无不惶然道:“皇上,高平卓,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燕晟愣然片刻,不自主往后一跌,失神地坐回了皇位上。
高平卓留在王都,本就是为了掣肘高柳,提醒他做事小心。高平卓这个节骨眼上消失,很可能被高柳用了什么手段转移走了。
那意味着,高柳可以肆无忌惮地当叛军了。
燕徏缓回神,愤然道:“准了!朕就让贺王去牵制那群逆贼。解庭呢?”
解霁安小心翼翼回他道:“回皇上,家父在沂州的伤势还未痊愈,这几日仍在府中养伤。”
“那邓栩出列!”燕晟对着邓栩道,“朕命你和解霁安前往安东,调遣安东兵力以抵御叛军,势必将叛军势力扼杀在黔州城下,即刻出都!”
被点到的两人齐齐躬身作揖道:“微臣领命。”
当晚,刑部里的燕衡和何砚两人,便上演了一出戏,一出给高淳的戏。
高淳不清楚他二人之间的恩怨,理所当然,他没有看穿。他去到自己该待的牢房,闭眼神思端坐少顷。
等牢门落锁声响起后,他才睁眼,一副安然置之的模样,完全没了白日在朝堂上的慌张神情。
来人是袁知策。
袁知策挥手撤了旁人,给他端上一壶热酒:“郡公真的以为,高柳会干这种事?”
“谁知道呢?”高淳冷笑一声,掀开酒罐盖子就直接闷,“当年因都中浑水高涨,牵涉多少人多少事,致以害死了他妻儿。他现在也是恨透了王都里外,说不定就想翻身到那个位置上去,以报当年丧妻丧子的仇。”
“那咱们怎么办?”袁知策道,“要赌吗?”
“赌,为什么不赌?这可是个大好机会。”高淳道,“眼下燕晟忙得不可开交,朝中众人也为叛军一事奔走劳累,谁还顾得上我们?”
袁知策忧虑道:“赌输了怎么办?”
“不会输,”高淳笃定道,“若事情败露,就说是高柳潜在王都的人手干的,总归是落不到我们头上。不管功成与否,都有他替我们顶罪,为兄送他一程去找他妻儿,也算圆了这手足情吧。”
袁知策想到什么,道:“说来,高平卓那孩子,该不会真被高柳想办法弄出都了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高淳道,“这孩子得好好找找。”
“找一个孩子做什么?”
“这孩子若不是被高柳接走了,难保不会是被其他势力盯上。”高淳道,“咱们的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不能留有后患。”
“我明白了。那……”袁知策思索道,“何日行动?”
高淳顿了顿,摩挲着酒壶,思忖道:“初一吧,还有一出戏没看呢。”
袁知策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
除夕当天,气温骤降,漫雪纷飞。
燕衡颤着手,搁下了手中毛笔。他挽起袖子,低眼看了看手上的血疤,还差两道,还差两天。
他扶墙起身,仰头望窗探手接雪,心中期待的同时,夹杂着隐隐不安。说来,他很久没见过崔婧了。不知道冷宫食宿如何,若崔向舟从中周旋,应该不至于太难过。
没过多久,他那牢门便被人照例打开,侍卫安分地从桌案上取走了经书。但不同以往的是,这次那些侍卫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肃正直立,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燕衡正疑惑着,就要开口逮个人问,这时从侍卫后钻出两个人来。
偏后的是何砚,而在何砚跟前的,则是廖忠。他手中还端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廖忠笑眯眯地看着燕衡,赫然一个笑面虎。他道:“许久不见,不知王爷还是否记得咱家?”
燕衡毫不意外道:“这不是廖公公么?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初本王跪了一宿的雪夜,都得多亏了廖公公,所以啊,廖公公化成灰本王也记得。”他盯着廖忠手中的东西,心中一凛,面容沉凝道,“廖公公这是什么意思呢?”
廖忠笑而不语,把东西递交给身旁的何砚。
何砚转身,将东西如数端给燕衡,手捏得紧,神色却是如常。
“这是皇上赐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