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云如山,星河辽阔。
神殿今日不同往昔,栈道数人奔走,明灯万顷。
林观鹊急行一路,眉心未解,刚在殿前落稳己身,一稍年长的织梦者近前来禀,神情机敏,视线带过殿中,
“禀神司,裘长老出关了。”
“裘长老?”林观鹊许久未听这个名字,眉色稍闪,困惑道:“长老可有说因何提早出关。”
这个裘长老是先师在位时的长老,是神殿唯数不多通读上古典籍的人,百年前大战损耗根基,被迫闭关保命。
先师身逝,她即位之时都在闭关,以那时掐算的日子来看,应还有二十年才会出来。
如今怎得提早这么久出关......
正当心觉意外,门内的老者向外踏出,须发雪白,祥眉和目,声音正值壮年:“奉神台的命牌碎开好几块,长家二女的命牌也快裂到底部,这么大的事,叫我如何坐得住?”
林观鹊视线向不远处仙侍捧住的托盘看去,心间几经翻绞,脱口的话哪有气力支撑:“您已闭关百年,此刻止步......”
“差不多了。”裘长老微笑打断了她,目光锁在她的眉骨,“看神司满面愁容,我便知此番出关的决定不错。”
愁容...林观鹊这才有意识去感知自己僵化的面部,她指背抵在绷紧的脸边,迫使自己松弛下来。
近处神使看交谈有空隙,手捧托盘上前,话声垂在盘中:“神司,这些....是碎掉的几枚命牌。”
神殿中人入殿第一日便起牵连寿数的命牌,供在星辰繁旺之地,哪日身死魂灭,命牌也会随之碎裂。
林观鹊伸手一一拂过,她即位以来,这是头一次有神使丧生空间,最不愿经历的事在毫无预料里发生,如同玄钉穿骨,一动念头,都会牵扯揪心的痛觉。
数日院中久坐,或愤或恨,都让她变得无比沉默,从眼前昂然走过的几人,转眼连灰都没有。
也就在不知徐来时才转换神情,她怕这些悲戚的情绪影响到不知徐,故作如常隐忍几度。
今日回程时越靠近神殿,越觉心慌悲苦。
“梦境凶险,丧身梦境的神使肉身销散,灵魂剥离,尚可往生...若是毙于混沌,灵魂身躯皆被吞噬,连往生之路都就此终结。”林观鹊拼好这些玉牌,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来。
在混沌中消亡的人,轮回终止,没有下一世,灵魂不在天地,荡然无存。
魂消身散,无影无踪,让人空空两手,除却报仇雪恨,纪念便是全部能做。
“刻字立碑,放在星月之下留名吧...”
“是。”
目渐随之远走,裘长老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拍打一二,“要做神使前总会问他们几个问题,道清终局,选择留下时,便想过可能有今日。”
“来。”裘长老挥手,招林观鹊近殿中,“虽百年闭塞,但我闭关在奉神台,看神格命牌逐年累多,也晓神司纳贤之举。
命牌百年无虞,少有波动,倒是近一年来时有色淡,纵我双耳不闻,也能知外界不太平。”
林观鹊迈步沉重,正欲开罪自身,裘长老递来一块不规则的片状物,说道:“那个叫清怀的丫头苏醒过一刻,交出了这块空间碎片。”
而后阐术所想:“置身混沌才能捏住带有混沌力量的碎片,这块当是牺牲的神使塞给她的,可惜还没细问,那丫头自个哭晕过去了。”
碎片之上,留有几道蕴含不同力量的血渍,也不知辗转几手,就为将这一要物送回,林观鹊把在手中,垂眸凝视,声调不稳:“想来长若池应当同您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
“不错,出来没几人认识我,也就能先找若池问问。”裘长老翘起胡子,一转画风,颇为欣赏地扫过林观鹊一回,将太过严肃的气氛缓和些:
“得知你百年突破天机最高层,我真替你师父高兴,按照若池对小叶伤势的说辞...要我想,若你此番悟道不达,恐怕小叶就丧命他手了。”
提到长缺叶,林观鹊怎么都不敢回想,她只用差一分,长缺叶都来不及救,这些事情并非她一举可成,她当向裘长老说清:
“悟道和救她之事,都有小妖王的助力。”
“小妖王?这小妖王果真还是找上神殿来了?”裘长老抬指搅动下巴的胡须,一番思索后道:“罢了,总要面对这些,虽然你师父勒令闭嘴,但你大可不守此事,以免横生误会。”
“事情我已如实相告,她未怪我们,反而同神殿身处同一立场,痛恨异族宵小。”林观鹊说。
裘长老缓缓点头,流露出欣慰之色,“老妖王的孩子哪会不明是非,倘若那场大战妖族仍存,合战的还有妖族,神殿也不至于落到萧索之景啊...唉...”
提及那场战事,林观鹊不免回想起裘长老早前时常去仙山小住的事,借由发问:“您曾与仙山行走密切,不知...您对仙山诸位峰主可算了解?”
“仙山?”裘长老别开头去,不禁冷哼:“哼...仙山那些人不就是一堆马蜂窝高挂山头,自己内斗都无止无休,少有一向道之人,大多自视甚高,更有酒囊饭袋,他们能把自家事理清楚都不错了。”
这般评价倒大出林观鹊所料,“您好似不太喜欢他们。”
若没瞧错,她方才所见的神情,是厌恶与嘲讽。
“百年前的大战,仙山一行与神殿合力清扫异族,却躲在神殿一众的最后方,只有那些英勇杀敌的仙山弟子孤身在前与神殿同战,五轮战事,第一回是异族最强之时,神使尚且伤亡有数,那些高修更是寡不敌众落入敌手,被残忍杀害。”
“仙山的全部伤亡中,半数都在他们权衡自保的第一回,他们就想让神殿先开路,我神殿何时会退?倘若他们最开始就不装模做样,仙山心怀天下的义士就不会死绝,哪里会有后来那番惨景。”
“那些忠勇之辈中好几位是各派千年培育的心血,全被阵前砍杀,如此才刺激仙山那帮人和神殿在梦境里外紧密配合,但剩下的那群人中除了几个老头都只能辅助作战,连那躲在默海底的窝囊鲛人都比他们够用。”
言辞越来越激烈,想必这番话在被迫闭关后也随之憋了百年。
林观鹊本能瞧向殿外,想到将自己困住萌生杀意的尚浅,尚浅的爱人,不正是被异族在阵前杀死的弟子吗......
她听出深意来,不住近裘长老一步,压低声说:“这意思是...原本战局不该延续成最终结果?”
裘长老抬手,替心有杂念的林观鹊闭了门窗。
“若一开始就是合战,异族在三轮对决间必退,神殿合仙山伤亡都不会成最后这般。”裘长老忍不住唾弃一二:“神殿早年也与妖族、默海有过配合,从未有这种临战怯场的事,本想仙门高修更心怀万生,结果多是表面仙风道骨,内里私利之人。”
“那次仙山领战之人是谁?”林观鹊问。
除灭异族为六届共责,任何一界都会主动配合神殿行事,仙山为下界之顶,首当其冲,旧时无大战,仙山一脉与神殿几番配合剿灭巢穴,大有所成,甚至一些弟子与织梦者合出默契来,居然临了大战反而退缩,属实荒堂。
裘长老稍做回忆,也说不出确定:“貌似是霄桦峰主还是橘崖峰主,他们两门派地位最高,自然由他们统筹,但与我们神殿联系的是霄桦峰主。”
霄桦峰主...林观鹊眼前闪过一脸正派的姿态,垂眉间摇了摇头。
“仙山这百年的动荡也不小,数月前曾有人假扮我,意图在下界骗妖王入套而毁坏妖族声誉。”林观鹊提及为决之事,说出心中困惑:
“可我总觉不止这么简单,倘若只是为了破坏妖族的名声,何须冒险扮神。”
“扮神?”裘长老满面吃惊:“简直反了天了!谁给他们的胆子?”
谁说不是?林观鹊料到裘长老反应不小,又言:“同您问一嘴仙山,便是有此方向的疑虑。”
如此来说,意思已然明显。
裘长老在一把椅子上坐着琢磨,好一会才有回音:“等我在神殿消化几日这百年间发生的要事,就去找那仙山老儿喝上两壶,便寻个理由向百年前一般久住仙山,给你看看那根刺扎在何处。”
“多谢长老了。”林观鹊微颔首,提及一人:“仙山新任橘崖峰主柳丝桥是可信之人,若要问仙山内部如今是何构造,她是最好的人选。”
柳丝桥她接触过,也让人打探过,当是绝对一心向道的清白高修。
见林观鹊把话越说越分明,裘长老撑大眼,“嘿...这是一出来就要给你去解决大麻烦啊,你这丫头当了神司也还跟以前一样,竹尘走后,每次长缺叶带你犯事都等我来擦屁股,哼.....”
“思来想去,此事只有您来做,才不会打草惊蛇。”林观鹊上前,亲自为裘长老斟了杯茶水。
仙山探查,只有长缺叶这样时常在下界跑动的人去才不会让人生疑,可眼下长缺叶伤重,她本欲搁置此事,恰好裘长老出关,给了她一剂良方。
“唉...好吧...”裘长老怨声载道,故作勉强,摸索一把胡须,“也算我这老骨头还有些用。”
林观鹊摇了摇头,声虽平淡,却能从双目中瞧见真诚,“您是神殿最珍贵的典籍,很多东西问您比翻阅书目都快些,您怎会和有用无用的词沾边呢。”
“就知道哄我。”裘长老被说的身心皆顺,去拿林观鹊捏在手里不放的碎片,起身向外,
“行了,你估计要为小叶的事情操心,我替你把碎片送去天水阁吧。”
步子较大,三两步就到殿门。
“长老。”林观鹊对将出的背影出声。
裘长老转来,“怎了?”
“先前您闭关太急,有些事我心中有疑尚未求问。”林观鹊目色摇摆,情绪杂糅。
裘长老放下推门的手,站直身姿问道:“不知是何事,让你记挂这般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