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回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别上我这儿来碍眼。”
江岁寒低手,手里早被塞了一把金叶子,多到两只手都捧不住,这样多的钱他是第一次见,登时惊得说不出话。
坐在一旁的江遇白和施浩神色都不自然起来,复杂生冷地瞧着,目光像两条缠绕的毒蛇。
本着一碗水端平的态度,秦珏摘下了身上那块质地莹润的白玉玉佩,丢给了施浩,“别干瞪眼了,这是你的。”
江遇白笑问,“你怎么赏起我的下人来了?”
秦珏眼也不抬,“我愿意。”
江岁寒即便低头不看他的神色,都能感觉刀子一样的目光一寸一寸刮过他的脸,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了这些钱就能给阿姐赎身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给秦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秦公子。”
秦珏摆手叫他快滚,江岁寒捧着赏钱就要离开。
“你现在还是我的奴婢,不听我的话,倒认起了别的主子,啊?”江遇白远远地喝住他,“过来的时候将院子里的花草都浇过水了吗?”
江岁寒没有回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进院子里服侍过,都在最脏最累的后院倒恭桶洗下人衣裳,他自然不会知道江遇白院子里的花草浇过水没有。
兴许是因为在秦珏跟前,江遇白出奇地温和,说,“没有的话就赶紧去把水浇了,不要因为秦公子的特殊对待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回去要检查的。”
江岁寒没有辩驳,应了一声是就去了,手里拿到的赏钱足够给自己和阿姐赎身,此后天高地阔去哪里都可以。
想到这里干劲都来了,不消一刻钟就浇完了水,急忙出了江家,踏着月色去找阿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到秦楼底下看见马厩拴着两匹熟悉的马,江岁寒也喂过江府的马,他知道这是江遇白的爱骑,据说跟皇室的赤驹灵骑搭了点血亲,是从雁南天山脉引来的品种,价值不菲,整座秦楼都抵不下它的身价。
顿时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江岁寒拼了命往阿姐的房间里赶,途中撞翻了无数看热闹的客人,骂骂咧咧声不绝于耳,却在开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眼睁睁看着阿姐一头撞到柱子上,声音大得让围观的人纷纷吃痛捂嘴,身形顿时如坍塌的山体般砸向地面,倒地后只跟一片落叶似的单薄飘零。
“阿姐!!!”
江岁寒冲过去抱住她的脸,但玉暖已经没有呼吸了,人几乎是瞬间咽气了。
人对有危险的东西都会本能地退避,他当时怎么也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自尽,去意还那么决绝,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给他留。
漫天彻地的悲伤叫江岁寒缓不过劲来,牙关战栗地挤出一丝哀泣。
耳边一声嘀咕突兀地响起来,“……什么啊?这样就死了,性命也太脆弱了。”
江岁寒回头,桌边坐着江遇白和他的几个臭味相投的兄弟,无一例外都家世不俗的贵公子,施浩也赫然在他身后站着,不用说,这种下作的招肯定是他想出来的。
发出那声感叹的是应邀来看热闹的一个公子哥,本都是抱着逼死玉暖的打算来的,但看到世上有如此决心赴死又惨烈的死相,都有些心生退意,纷纷找借口告别。
江遇白看着也怪不舒服的,几乎将晚饭都吐出来了,把烂摊子交给施浩后转身就溜了。
后来江岁寒才得知,他们逼死玉暖的理由亦荒谬到可笑。
不过是闲来无事,看见笼子里的小蛐蛐儿拼命挣扎想摆脱泥沼的样子很有趣,愿意陪他玩上一会,即便后来都快把他遗忘在角落,可一旦知道这只蛐蛐儿可以跳出笼子,飞向天际获得自由那一刻,心里有开始不平衡起来,一定要保证对这个乐子完完全全地控制在手心里。
江岁寒最大的指望是阿姐,他们就掐灭这个指望,断了他的后路,看蛐蛐绝望悲鸣的样子。
他们告诉玉暖,为了给她赎身,江岁寒在江家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忍辱负重的日子,当她痛苦自责的时候诱导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只有你死了,你的弟弟才能获得自由和人权。
玉暖红着眼,得了一个“你死了就放过你弟弟”的保证后,毫不迟疑地撞柱而死。
这个保证说起来就跟儿戏一样,连小孩子都会指着他们的脸喊一声“你骗人”,但偏偏玉暖信了,掌控不了权利的人总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能为弟弟做的只是赌这群公子哥的良心,求他们乐呵之余高抬贵手。
但如果她如果能稍微自私一点,迟疑一点,就能碰上江岁寒带着三锭金子给她赎身,她,江岁寒,德叔就能回到楚地,几亩良田,二三鸡鸭,过上曾无数遍幻想着男耕女织的日子。
最终都是镜花泡影罢了。
世家大族在乎名声,即便以这些罪名根本不足以动摇到江遇白的根本,但对簿公堂到底不体面,于是所有的罪名最终落到施浩身上,江家承诺他只要担下来,作为报酬,房产铺子良田金银皆数送到他手里。
事后,江遇白也只是提了江老爷一声训,便撒手不管了,接着跟秦珏打情骂俏去了。
近不了身又告不倒人,德叔与江岁寒绝望之余,只能退而求其次,想着能拉一个人下去陪玉暖也是好的,至少让施浩付出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可谁曾想施浩早早打通了官府,搜证的人走访的结果分明是他言语恐吓逼迫,但最后的定论是玉暖属于自戕,旁人只是围观,施浩最终也无罪释放,拿了江家承诺的报酬,功成身退要回老家娶妻生子。
所有恶人都全身而退,只有玉暖死在这一场荒诞的游戏里。
德叔终日举着血写就的布片跪在衙门前大声喊冤,状告江家和施浩,被施浩听说了,叫人打废了他一条腿,那日瓢泼大雨,血染了一路,他被人撑着伞,也俨然有主人家的样子
“别说那条命,就是现在再杀他一个,我仍然能全身而退,你信不信?”
小人得志的嘴脸历历在目,所以江岁寒即便是同归于尽,也要在假山后面杀了施浩的事。当时他抱着杀一个赚一个的心,根本没想过能活着走出江家。
可天命弄人,圣旨恰好送到了,是上天不要他死,要他继续活下去,去报仇。
*
秦珏听到这里才意识到江岁寒是说完了,可到此为止的事,都是施浩和江遇白作下的孽,他抬眼看过去,“就这样?”
如果说是那把金叶子加速了玉暖的死,那一切也是江遇白做的,和他有什么相干,怪到他身上太牵强了吧?
“你就一点不奇怪,施浩跟我一样都是家仆奴才,怎么就有那么大权利贿赂得了府尹大人,又当街打断德叔的腿还能不被追责?”江岁寒说,“因为他借的是你秦公子的名号啊。”
秦珏推着他的胸口,企图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推开一点,气势空前得低弱起来,“他是江遇白的下人,凭什么借我的名号,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那只玉佩世无仅有,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只,见到它就是见到你本人,你敢保证将它交给施浩的时候一点暗示的意思都没有吗?若是当真不知情,你又跑什么?”
那日衙门跟前,施浩叫人打断了德叔的腿,护卫本来是要上前来抓人的,结果被亮出的那个玉佩挡了回去,“你们县太爷都不管的事你们就别不长眼上前凑热闹了。”
施浩站在雨里被人撑着伞,相当享受地看着江岁寒抱着德叔愕然的样子。
这玉佩他自然也认得,是秦珏的。
“还没明白吗?秦公子和咱们主子关系好,怎么会因为你一个下人生出嫌隙,他压根就没打算救你,那三个金锭才是这猫鼠游戏的第一环,给你希望再进一步打消,这都是他们一早约定好的,还以为能勾搭到主人呢?痴心妄想也该有个限度啊。”
那天好大的雨,却让江岁寒看清楚了,秦珏和江遇白到底是一类人,他不敢表露于人前的**竟然路人皆知。
秦珏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被逼急了竟在绝境之中生出一丝反叛的勇气来,“神经病吧,谁害你找谁去啊,凭什么要我跟江遇白共沉沦,要是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该杀了你。”
如果说最初对秦珏的喜欢是看到他画在课本上的鬼画符便心中泛着酸涩可怜的欢喜,那么现在的喜欢便是从他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字便想起那段过往,嫉妒得发狂。
江岁寒突然掐住秦珏的肩,“你说江遇白?想见见他吗?”
秦珏皱眉拉着肩膀上的那只手,疼得呼吸不畅起来,多年来江岁寒文质彬彬的文人形象让他险些忘了他当初是苦力差役出身,力气自然不必说。
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巨大的力度不容抗拒地将他扯过去,秦珏几乎是一边辱骂他祖上十八代,一边毫无反抗之力被拖拽着离开供奉玉暖牌位地房间。
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江岁寒一手按住秦珏,另一只手去开铁门,门开后将人丢了进去。
这一摔下来,秦珏瞬间就老实了,捂着几乎被捏碎的肩,还没缓过神来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这里面原本安静极了,因为他摔倒的动静惊动了一堆黑暗里作作索索的老鼠,下一刻全都吱哇大叫地散开了,有几只甚至踩着他的手要往上爬。
秦珏从前压根没见过这种场面,猛地甩开手,起身要往外逃,尖叫都带了受惊过度的哭腔,只是还没踏出牢房一步,就被江岁寒拦腰抱回来了。
他看着捂脸不敢面对这群蛇鼠,只能逃避地埋头在自己怀里,哭地上气不接下气的秦珏,心底顿时沼泽一般的柔软,嘴里却说着世界上最恶毒的话,“这么久没见,看到你的好兄弟,不打声招呼吗?”
秦珏这才从他怀里探出了点头,眼睛试探而狐疑地看向那堆原本被老鼠啃食的东西,片刻后才敢开口,“江……江遇白?”
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原本一动不动,听到了秦珏喊他的名字,忽然大吼着挣扎起来,扯动着四肢上嵌入肉.体的早已生锈的铁链,摩擦着他背靠的铁栅栏,发出一阵金属对撞的刺耳声。
秦珏被惊得说不出话,只敢愣愣地看着,江岁寒在耳边轻声说,“你瞧他,看见你来了多高兴?”
而他嘴里被割掉舌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近乎野兽的呜咽哀嚎声,分明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