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寒回到菡萏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一路上好像有所感应似地,心从无重数的高楼上一直坠一直坠,永远也碰不到底。
几乎在他刚迈步踏进院子的一瞬间,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啊啊啊啊啊!”
声音被惊吓悲痛撕扯得破了音,随即痛彻心扉地哭号起来。
他所料到最糟地情况也就是秦珏逃了,这一嗓子就如榔头给了他当头一棒。
春珍婶只比他晚回来一步,看见他扶着柱子站着不动,也没注意到身上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冰冷,上来就说,“你今日回来的怎么早一些了?对了!泽光回来了,跟小秦在房里打牌呢,我去把他们叫出来。”
江岁寒脸色苍白得看不见生气。
春珍婶正要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就听得德叔在远处哭喊着,悲痛地几乎无声的啜泣声夹杂着周泽光的名字,她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松开江岁寒就往那边走。
尽管有所准备,见到周泽光的尸首的一瞬间,他们还是被吓到了。
身首异处,导致头要掉不掉的,只能被德叔小心地托在手掌里,和身体徒劳地拼接在一起,而那颗头颅上面是一张空白的脸,只有五官凹凸的轮廓,却只以人皮覆盖,手心里死死拽着一个布片,是从秦珏的衣服上扯下来的云白色鲛纱。
绿茹站在旁边,以手捂嘴,惊得说不出话来,看到春珍婶回来了,这才魂不守舍地扑进她怀里哭起来。
德叔抱着周泽光崩溃大哭,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听江岁寒问了一句,“他人呢?”
说的自然是秦珏。
偏冷静的声音穿过此起彼伏的啜泣显得尤其突兀,这个名字就如同一点火星掉进荒芜的干草地,瞬息之间乍起一片足够烧毁城墙的大火,不仅要烧死别人,连自己都要被大火吞噬葬身火海之中。
这些年,江岁寒站的越来越高,早已经不是从前在玉暖面前跟他嬉笑抢糯米糖的小少年,有时候德叔看他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都会不自主地胆怯,可当下血仇早已冲散那点岌岌可危的理智
“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混账狡猾无比,为防夜长梦多要早些下手,你从来听不进去,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顾念……”
江岁寒出声警告他不要口不择言。
德叔本就情绪不稳,经他一吓,当下就要以头撞柱寻死,但未曾想跛了的腿根本不给他机会,连撞死自己的力度都没有,只堪堪将头顶擦破了点皮,让其余人有时间反应过来将他按倒在地。
春珍婶痛苦地摇摇头,“你这又是何必……”
德叔恨自己不争气,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砸发泄,直到手背血肉模糊,在绿茹的拉扯和哀求下才停止。
“还有你们,陪你们打两局牌就被收买了,当年玉暖的仇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当年也待你们不薄啊!泽光说的一点也没错,玉暖找了我这样窝囊的男人是最大的不幸,我们是玉暖最亲近的人,却都比不过泽光,只有他才配下去见玉暖。”
春珍婶和绿茹沉默流泪。
“江岁寒,”德叔盯着他,“当年玉暖是为了你才搭进去一条命,她还那样年轻,现在泽光也是因你的私心而死,你身上背着不止一条命,你罪孽深重!”
江岁寒撩开半帘眼皮,那双眼里竟布满了红血丝,好似一颗满身裂纹即将破碎的红玛瑙珠子,黝黑的眸子透着平静疯狂的火光,竟将德叔吓得一时哑巴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
他喉结滚动,只沙哑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转身就走,春珍婶看着他远去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心中悲哀更盛。
她们哪里是与秦珏交好,不过是看得出江岁寒只有和秦珏在一起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即便脸上不显,那情绪也是生动的,是活泼的,是活人会有的样子。就这么一点指望,也要剥夺了吗?
可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沉默,麻木,没有一点人气儿,像一座只在云端冒尖,寂寥无比的孤山,离所有人都十万八千里远。
*
秦珏盯着天上的云看了好一会,有的是一团一簇边界清晰还印着黄昏金边的,有的是松松散散没有形状的,都被风吹着跑,天空广阔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云似的。
他的心情跟着这堆云雀跃起来,没有四方围墙框住的云原来这么有意思。
正这么想着,怀里的鹦鹉兴许被闷久了,开始伸腿蹬脚地骚动起来,秦珏大感不妙连忙将它的头摁下去,但顾此失彼没捏住它的鸟嘴。
“闷死啦闷死啦!去死吧——”
排队前面的人回头怪异地瞧着秦珏,秦珏手忙脚乱地将鹦鹉悄悄捏晕,而后学着鹦鹉怪异的强调说道,“这天闷死了……闷死了……”
众人又回过头去,秦珏又报复性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正是出城的高峰,队伍很长,等了很久才轮到他,那群禁军护卫依然没有撤,一个个对照了画像,又看了行人证明身份的牙牌,这才一个个放行。
秦珏握紧刻有周泽光名字的牌子,出城后也不敢多耽搁,在附近租了一匹马,骑上就往渡口去了。
春城贸易发达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地处海口,海上航线四通八达,行商的走私的游景的多如牛毛,身份很难追踪查询,如果再这个关键地方失联一辈子找不到人也是有可能的。
很幸运他赶上了今晚最后一趟离开春城千家屯港口的摆渡船。
船夫是个六七十岁的精干老翁,为了不给他留下多余的印象,秦珏上船后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报了一个去的最多的对岸港口。
一声响亮的“好嘞坐好”后,船身摇摇晃晃地启了程,船夫相当热情地跟他搭话,说起生平经历是不亦乐乎,秦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终于有时间反刍刚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只在前一天,他刚答应江岁寒跟他离开春城,现在居然一个人坐上了离开的船,世事难料啊。
他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既然道别必然体面不起来,不如不告而别吧。
晚风顺着湖面吹在他身上,白日残余的暑气又夹杂了夜晚的凉风,温凉交替像有一层薄纱罩在脸上不断吹拂。
秦珏仰头惬意地享受着。
一声厉呵就这样不合时宜地乘着风声飘进了他的耳中,秦珏惊觉来者,蓦地起身回头,船身跟着剧烈左右摇晃了一下,船夫吓了一跳,跌声道,“慢点慢点!”
虽然有些飘渺的雾气遮掩,秦珏还是能勉强看见岸边的人,肉眼度量了一下距离,又确定接下来没有一艘能出海的船,他这才宽了宽心。
不免想着,非要撕破脸吗?就这样分开不是很好吗?
“多谢收留,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声音不大,寥寥几句捎带些许冷意轻蔑,而前些天展现出的亲近态度就如昙花一样转瞬凋零,翻脸不认人是秦珏的一贯作风。
“周泽光是你杀的。”
“是我。”
“行,无所谓,”江岁寒于极痛极恨中挤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你拍拍手转身就走了,反正有人代你受过。”
他从身后揪起一个人,手里持着匕首抵在脖子上,被挟持的那人竟恍然是疯女人。
秦珏心中暗骂这个疯狗,居然敢从疯人堂绑人过来,那里看管极为严密,是由朝廷管的,若是让人发现了肯定要下大狱。
他笑说,“江大人不至于这么天真的吧,觉得我会为了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疯子豁出命去?”
“好啊,能以她一条命换得你余下半辈子和我一样活在内疚痛苦中,死的不亏。”
秦珏笑得前仰后合,“别开玩笑了,像他们这种人,死一万个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笑声显然有点空泛的,两边僵持都不做声,互相忌惮着对方的抉择,结果是场面一直冰封一般冷着。
不可能再回去那种地方,他已经杀了人,不能像第一次出逃那么好糊弄了,江岁寒是奔着要自己的命来的,绝对不能优柔寡断。
一个疯子而已,即便是帮过他一次,不该有什么心理负担,就算死后化作厉鬼,找的也应该是是非不分的江岁寒,而不是自己。
“你撑你的船!停下来干什么?”秦珏回头骂起了船夫,心里那杆秤摇摆不定让他的情绪很难稳定下来。
船夫赶紧撑起了竹竿,慌张之余不忘了八卦打听,“小兄弟,你这是遇到了仇家吧?怪吓人的,像要把人碎尸万段一样,他说你也杀过人?你千万不能杀我,杀了我谁给你撑船呐,咱们只做交易,不要灭口好不好,我家里还有妻儿要养,如果图财我可以把船上值钱的都送给你,图色的话……”
“哎呀!”秦珏恨不得当即给他两下,“赶紧走,再啰嗦下一个杀的就是你。”
“好嘞好嘞。”
船只又开始启程,秦珏头也不回,铁了心要摒弃一切心软的念头。
疯女人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看到船终于向远去飘去了,忽然哼哼地笑起来,疯癫不可自抑,大喊道:“瑛娘!跑啊!狼来了!”
不等所有人反应,她猛地用脖子撞向刀刃,没有一瞬间的犹豫。
声音如同一记重拳砸到他的胸口,连灵魂都要撞碎了,凉水从头淋到脚的冷,秦珏猛然回头,“慢!”
声音再次乘着风送到岸边,只见疯女人的身影捂着脖子,跪在地上咳嗽。
一瞬间脑海里好像走过无数个场面,疯女人新得了什么三瓜俩枣都捧到他跟前“瑛娘瑛娘”地叫,人到底不是草木,那里能完全对一个满眼都是自己的人无情至此。
阿爹阿娘将他当做招牌培养却没有过真心,秦绝川江岁寒江遇白都是各怀鬼胎,活了二十年,过了二十年众星捧月的日子,单说起来在这世上真心对他好的人其实并不多,疯女人能算一个。
“靠岸。”
“啊?”船夫茫然地杵着杆子,“小兄弟,那个人不是来杀你的吗?”
“叫你靠岸。”秦珏冷冷道。
船只缓慢地朝着岸边行进,秦珏心中沉重地有如压着一块巨石,闭着眼等着死期将至。倘若一辈子活在痛苦内疚里,倒不如就用命来偿她这一回债吧。
江岁寒甚至等不及船只完全靠岸,怕他反悔似的,趟着水过来将秦珏拉下船,水面刚到腰间的位置,勉强能站立不至于溺水。
江岁寒紧紧扣着他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机缘巧合地捏到他腰间的伤口,血瞬间在海水里晕开,疼得秦珏蹙眉,咬着牙发出一丝难耐的嘤咛。
“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的能耐啊,秦珏。”江岁寒面上带着失而复得近乎疯狂的欣喜,说出的话却是咬牙切齿到恨不得啖其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