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算是彻底消停了,秦珏一句话也没再说过,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睁眼见到江岁寒主动示好,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
秦珏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翻身不予理睬,好不容易哄下床了,一伸手什么也不干,等着人伺候的模样。
江岁寒再次叹了一口气,挽起官服长袖,亲自给他穿衣洗漱。从前对百般讨好的江遇白嗤之以鼻,那时候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但秦珏依然完全不搭理江岁寒,穿戴整齐后更是看也不看一眼就走出去,碰巧看到挑柴的德叔回来。
德叔刚放下一挑树枝,回头看见身后站着这个煞神,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江岁寒见他脸色不对,横插一句,“最近城里又有邪魔的踪迹,可能把你当成猪妖了,我先给你介绍一下院子里的其他人,你别吓唬德叔了,他心脏不好。”
“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啊。”他觉得十分无辜。
江岁寒根本不打算与他辩驳,继续了自己的话,“那边浇花的是绿茹姐,从前和阿姐同是秦楼的歌姬,后来被陷害灌了哑酒,所以说不了话,你别在她面前胡言乱语惹她伤心。”
秦珏不乐意,刚想反驳。
“扫地的是春珍婶,原本是村里杀猪的,后来家里遭了变故,丈夫跑了,几个儿子女儿也因为瘟疫相继病死,眼下只剩她一人了。”
“那那个穿着戏服的疯子呢?”秦珏指着小路上狂奔的人影。
江岁寒皱眉回想,最后道,“忘了。”
“绿茹姐和春珍婶你连她们的经历都记得,这个为什么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认识她,她是跟着绿茹姐硬闯进来的,赶也赶不走,好像听德叔说过,她的命也不好,跟丈夫上山祭祖的时候,女儿被狼分吃了,当着她的面,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婆家的人都怪罪她看护不当,将她赶出门,然后就疯了。”
“所以她就把绿茹姐姐当成了女儿?”
还挺温情的,秦珏想。
“不,是把她当成了狼。”
两人正说着,就这一刻的功夫,疯子已经咬上了绿茹的手臂,绿茹痛得眼泪横流,奈何说不出一句话,一个沉默的疯子,一个失声的哑巴,在那边动静再大也像一出哑剧。
江岁寒司空见惯似的,赶紧大步走过去捏住了疯子的下颌,略一用力逼她松口。
绿茹退到他身后,看了一眼伤口,一边无声大哭,一边手语打得飞快,痛骂这个疯女人。
江岁寒因为要照拂她的情绪,一个不注意,被按着的疯女人反口咬上来,他低头痛呼一声。
春珍婶这边发现异动,怒目如炬,如同挂在天上的两个太阳,眉毛粗黑,嘴唇扁而薄,身形更是相当的魁梧,几乎无人能在她的直视下站稳脚。
“起开!”她扫帚一收,声音带着胸腔共振的嗡鸣,跑起来更是有摧山倒海的气势。
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江岁寒和绿茹麻利地躲到一边,春珍婶扬起扫帚就往疯女人背上打。
疯女人似有所感,吓得大叫,江岁寒趁机抽回手,和绿茹如同小鸡崽子似的躲到春珍嫂的身后。
这形势就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挑柴的德叔又拖着一条瘸了的腿,老好人般和稀泥地劝春珍婶,“算了吧,她已经知道错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包容包容……”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我看你也皮痒了?”春珍婶杀红了眼,眼看着转移目标要去抽德叔,德叔大惊失色,拖着一条瘸腿狂奔。
江岁寒无奈赶紧去拦,可一个不小心,母鸡和小鸡走散了,绿茹又被疯女人扒着腿一口咬上去,又开始无声的哇哇大哭。
秦珏蹲在台阶上撑着脸看着,对“鸡飞狗跳”这个词有了深刻的体会。
正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看着好戏呢,那受到惊吓的疯女人忽然注意到了他,也不攻击别人,动作忽然迟缓下来,看着他愣愣出神。
疯女人原本的痴痴之态一下子变得飘忽而狂喜,双手在身侧颤抖,却不敢触碰对方,生怕对方因为自己的触碰而消失,“瑛娘!你回来啦,娘一直在等你啊!”
什么鬼?
秦珏见状不妙,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片晕眩漆黑,趁此机会被疯女人死死的锢着双手,满眼通红诉说着离愁之苦。
江岁寒刚宽抚完那边,见状又赶过来护驾,一堆人拉拉扯扯半刻钟,经人提醒才发现闹腾了一早上该去上值了。
可江岁寒走后,几人一改刚才的热闹跳脱,出奇得沉默,各干各事去了,其实秦珏一早便看出来他们心底里并不待见自己,只不过碍于江岁寒的面子才勉强和平相处。
不过想来倒也不奇怪,江遇白从前怎么待江岁寒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被顶替了大公子的身份后更是百般刁钻陷害,而自己作为江遇白的狐朋狗友,能被接纳才怪。
但他也不是什么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主,见他们所有人都淡淡的,秦珏再无聊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正准备回江岁寒房里,找点有意思的闲书看一看。
途中路过花坛,他一瞥眼,注意到里面栽种的花很奇怪,瞧叶子的形状纹理,像是牡丹的样子,但花瓣卷曲焦缩,被包裹腐烂在花苞里,憋屈极了,跟鸡冠似的。
秦珏皱眉,他对丑东西的容忍度向来很低,下意识就伸手将牡丹的花苞剥下来。
“喂,这可是梁大哥送的花,绿茹姐姐很爱惜的,你要是碰坏了绿茹姐姐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你就惨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很小的侍女,声音带着奶气,但依旧难以掩盖她不怎么友善的语气。
今天一早,江岁寒嘱咐德叔,除了他和绿茹春珍婶两个知根知底的,其余人都不允许出门,怕出去嘴里没个把关,泄露了秦珏的行迹。
而底下的侍童侍从前最爱跑出去疯玩,现在因他连累被关在里面了,自是心中有怨气。
秦珏看了一眼鸡冠花,没了花萼的束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斟着嫩黄的花蕊,缀着清晨露水,在阳光下抖了抖,美丽昂扬地盛开了。
“哇!”小侍女惊叹道,“怎么开了。”
“还没到牡丹的时令,外面一层花萼生得比较硬,需要用人力摘下来。”
他解释了一句便要走,侍女还在欣赏花坛的歪瓜裂枣里生出唯一的那朵花,想着绿茹姐姐看了一定很高兴,就听少年忽然回头说,“对了。”
“凌云髻繁复端庄,如果不搭配珠宝华服便显得不伦不类,你梳的发向下垂了两分,左右分肖类似双平,很日常,也很契合你的年纪,倒是个巧思。”
小侍女年方十二,从前年纪小,都是扎两个丸子便了事,这是她第一次梳大人的发式,花了一早上的时间,结果院子里一群不解风情的人,竟没有一个人看出她换了新发式,正要出门给别人展示一番,岂料被限制外出,正没处哭呢。
“真的吗?”侍女不好意思扶了扶发髻,略显羞赧开口说,“是绿茹姐姐给我梳的。”
秦珏补了一句,“很好看。”
话罢转身走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并不显得奉迎也不过分主动,就好像是偶然看见了,发自内心地随口一夸。
小侍女看他走远了,明知道听不见,还是美滋滋在心底说了一声“谢谢”。
她想着秦珏说的话,连地也不扫了,丢下扫帚跑回屋子揽镜自照,翻着屉子里的首饰,轮着试戴,看看那个更搭这个发式。
兴许是之前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忽然发现他人其实还不错的时候,好感度成倍增长,想着那句“很好看”,小侍女乐呵呵笑出了声。
“失心疯了吗?一个人在这儿笑?”一个平常玩得好的侍童拍拍她的肩,毫不客气地开着玩笑。
小侍女顿时收起笑脸,“干什么?”
“来问你打不打牌?牌九,六个人两桌,加你一个就是七个人两桌,你要玩的话我再去拉一个。”
她直溜溜的眼珠一转,“我去拉我去拉。”
说着赶紧戴了一个雏菊样的珠花,左右看了看,确定还顺眼,又嘚嘚儿地跑出门去。
侍童挠头,“这丫头思春了吧。”
小侍女到秦珏的寝居里找了一圈,没见着人,一想到他昨晚跟主人睡在一起,于是又跑到江岁寒的院子里寻人。
看到秦珏时,他正站在书山面前,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看过一眼便扔在一边,一副拆家的架势。
秦珏忍不住叉腰,江岁寒这儿居然一本闲书也没有,都是道德纲常四书五经之类的,他心想这人是有多无聊,才能看得下这么多无聊的书。
“秦公子,”她的称呼也不再是喂了,声音也客气了很多,“他们打牌差人,要我过来问问你玩不玩。”
秦珏一回头,没回她的问题,先注意到她发上的变化,“你换了一个簪?”
侍女高兴他一下就发现自己的变化,“好看吗?”
“鹅黄淡雅,雏菊样的多添轻灵娇俏,很衬你。”秦珏提起衣摆,从书堆里跨步出来,“你说打牌?打的什么牌?”
“牌九,”侍女被夸后辫子翘上天,“你会吗?”
秦珏道:“可谓相当精通。”
毕竟他前二十年的纨绔生涯里,有十五年时间都花在这上边。
侍女听了兴冲冲拉他往外走,心想这人还真不谦虚。
*
江岁寒下值回来,看院子里一点人气儿都没有,花坛凌乱都是踩踏的痕迹,那是绿茹勤勤恳恳种了半个月等待开花的牡丹,还有被洗劫一空的厨房,撕碎的戏服。
处处透露着诡异,江岁寒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妙,甚至怀疑到了秦珏被就地正法的可能。
院子里传来的阵阵哄笑打消了他的疑虑,走近了,才看见所有人都挤在凉亭里,观战的观战,打牌的打牌,但说得最热闹的不是牌局。
跟女人聊的是坊间最时兴的发式妆容,跟男人说的是富贵人家那些八卦奇谈,两边都在秦珏耳边叽叽喳喳地说,搞得他有些分身乏术,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主人回来了。
江岁寒在他身后缄默地看着。
看他这众星捧月的模样,俨然还是在秦家的时候,难道上天真的会眷顾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吗,不管是有意无意,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全部塞给他,叫他做什么都这么容易。
心中似有一个恶劣卑鄙的念头在疯狂的生长,几乎要将他的一颗心脏攥紧吞吃下去。
其实秦珏一开始说的没错,他的确更愿意看他可怜落魄的样子,从前高高在上的荷花要彻底烂在淤泥里,他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