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中州城里最热的时候。
因着新帝的病,朝中已经接连休沐了数日,家家消暑宴席流水不断,城中尽显奢靡之气。
七月初二的宴定在将军府,封则早已四方邀约,意在秉承圣意,替特使褚明桀“饯行”。
众人皆知封则乃是朝中新锐,身上背着累累战功,是令西峡五境闻风丧胆的角色。
如今皇帝要彰显新朝的气度,听了褚明桀的话“先礼后兵”,却又要让封家父子作这一战的后盾。
说来是有几分可笑的。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占据在中州城内的既然是这位帝王,如今的局面也由不得他人置喙。
未至正午,将军府已是人头攒动。
方络招呼着府上的下人依次奉上酒水,宴席未开,庭下歌舞已起,觥筹交错间已经初现新朝的奢靡之风。
褚明桀早早地便到了,弓着身子上前给封则敬酒,脸上带着谄笑,“能得将军亲自款待饯行,实在是下官平生之幸,下官先敬将军一杯!”
因着一个前朝的身份,他如今在朝堂上足可谓谨小慎微,上要讨好帝王,下要看同僚的脸色,即便是得了“特使”的肥差,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封则会不会将当日学府的事情拿出来说。
若是不提,谁又能知道这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国舅嫡孙呢。
封则坐在主位,暑热天里未穿官服,只一身杭绸袍子,殷红花色,团花既轻盈又显得贵胄。
他淡淡地掀起眼睛,上挑的眉尾翻出一个锐利的弧度,眸色仍然是冷的。
他同样举杯,嘴角轻轻一弯,似笑非笑,“褚少监毛遂自荐,若无你的谏言,西峡只怕已经开了战火,劳民伤财不说,将士们的命也是命,本将还要多谢你为国为民之举。”
席上一阵附和。
褚明桀紧张的情绪略缓了一些,痛快地将手中的酒喝完,这才又说了许多感念封则“宽宏大量”的话来。
封则不再与他对饮,自斟自酌道:“本将的心胸实在算不得宽厚,旧事不谈,也是顾着如今的朝局,总还是要敬着褚少监这个‘特使’身份的。”
他说完又反问:“不是吗?”
褚明桀听得出来,他话里话外仍然在揪着学府的事情不放。
替自己辩解的话尚未想出来,席上就有喝多了的武将大着舌头说:“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末将都知道您虽善战,但素来不喜杀伐,自从您的兄长因战事而暴毙,这西峡……”
这番话并没有顺利说完,很快就被旁边一位同僚给打断了。
封启的死是个忌讳,这人真是喝多了才敢当着将军的面提他的兄长。
“只说那个荣国留下来的小余孽吧。”同僚岔开话题,扯到云晦身上,“将军与他一直不对付,他从前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对咱们将军呼来喝去,如今落了奴籍,成了新朝最下贱的奴宠,将军却还花高价将人赎回来,好吃好喝地在府里养着呢。”
说到激动处甚至还拍了一下手,看来也喝了不少,“将军心慈啊!”
封则一直举着酒盏没有动,静静地听着下属将话说完,末了才悠悠地晃起手里的瓷器,嘴角的弧度丝毫没有变。
“陈将军抬举我了,哪里说得上是‘心慈’,只是他毕竟从控鹤监出来,还算会伺候人。”
封则一顿,“虽还有些不得要领,但只图用着舒心罢了。”
众人皆是一静,大约都没有想到在外骁勇善战的封鹤循竟也会醉卧美人榻,且还是那云晦的床榻。
是要有多会伺候人,才能在这样的私仇国恨中让封则留下他一条性命?
掂量不清楚封则的心思,无人再敢置喙云晦的事。
歌舞又起,褚明桀借口更衣,悄悄离了席。
今日虽是为了褚明桀饯行,但设宴的人毕竟是封则,朝中众人都存着恭惟的心思,寻了间隙就要向封则敬酒。
封则的酒量还算不错,但酒过三巡,到底添了些醉气。
第三场歌舞歇下去的时候,褚明桀拢着袖子回来,没回他的位置,反而凑到了封则面前。
“封将军,寻常歌舞不过是为了助兴,想必各位大人见得多了,不免厌烦,下官倒是有个好主意。”
封则的确已经心生厌烦,倒不是对歌舞,凝着眸子看向褚明桀,轻笑一声,“褚少监又有什么巧思?”
褚明桀不语,径自卖了个关子,等到席上众人都被他这话吊足了胃口,才高抬手臂拍了两下,示意他随行的小厮——
率先传来的却是一阵微弱的轻呼声。
封则眉心一拧,顺着褚明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捕捉到了云晦的影子。
他被人一路推搡着过来,看不清是腿脚不利索还是屁股太疼,每走一步都都踉踉跄跄,到近前的时候几乎已经要摔到地上。
小孩儿明显被吓坏了,脸色白得出奇,鼓着一口气不敢咳嗽,眼角通红一片。
他快哭了,封则觉得。
这是亡国后云晦第一次以“奴宠”的身份示人,他的相貌太过漂亮,席上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唏嘘声。
押他的小厮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一把便将云晦推搡在地。
云晦轻呼一声,本能地用两只手撑向地面,奈何连日生病受伤,他身上没有力气,整个人便生生地摔了下去。
掌心立刻被碎石子割出血痕,他疼得蹙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浸满了泪,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封则一直在上首坐着,身形姿态并没有因为云晦的出现而发生改变,只有那双眼睛不漏痕迹地眯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酒盏的边缘,问褚明桀。
褚明桀朝着上首拱手,“下官前些年常去花楼一带,会的比控鹤监里的属吏还要多一些,将军说这小余孽不得要领,下官可以帮忙教一教。”
“方才找到这小余孽时,发现他正在将军府的厨房里偷东西吃。”他看着云晦开始泛红的脸色,语气不由变得慢下来,“今日来的都是朝中同僚,厨房里的菜色岂是他一个卑贱奴宠能碰的,下官便给他喂了些别的……”
他说着朝下首的云晦走近,径直弯腰想要将他拽起来,云晦挣扎开,露出手腕上戴过镣铐的痕迹。
“别碰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虽一贯显得娇气,声音竟然很大。
募地让人心里一颤。
知道他此时是封则的人,褚明桀没敢过多的触碰他,黠笑一声,站在原地从袖中摸索出了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握着一对银黄色的小圆球,正在刺目的阳光下闪动着。
晃动有声,那是燕然山进贡的勉铃。
褚明桀此时也在试探封则的态度,见他始终没有开口阻拦,自然也就更为大胆了些,施施然握着手里那对勉铃吩咐手下人。
“扒了他的衣裳——”
小厮令行禁止,当即就去扯云晦腰间的衣服,手碰到衣带的一瞬间,云晦开始低低地叫出声音。
他已经在竭力挣扎了,浑身的骨头却软得像散了架一样,再怎么用力也仅仅只能发出一些颤抖,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可以依求的人。
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封则身上。
上首的男人离他很远,瞳孔前的眼泪使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他无法看清男人的神情,但他知道——
那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因脱力和恐惧而变得一片湿泞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伸手向前,用口型唤。
鹤循哥哥。
封则听懂了。
这一声几乎将要击破他与云晦之间那层厚重的隔膜,乃至这数日以来的冷漠与苛待也一并消退下去。
“褚明桀。”封则出声,两个小厮不敢再去拨弄云晦的衣服,束着手站在一边。
封则一字一顿地提醒,“他是你的弟弟。”
褚明桀矢口否认:“绝非血亲!”
“下官的祖父是荣帝先皇后的父亲,与这小余孽只有一个嫡亲之名。”褚明桀又说,“况且祖父早已伏法,下官乃是新朝人,怎会与这荣国的余孽扯上关系?”
摘得倒是干净。
封则坐着凝视他,庭下高台使他的视野变得异常清楚,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褚明桀从一开始的振振有词到后来的支支吾吾,连最后一点儿“嫡子嫡孙”的气势都要消散了。
没人能惹得起封则这样的视线。
这个过程里,云晦始终狼狈地被小厮按在地上,压抑的哭声已经凄凄惨惨地传入了众人的耳朵。
总有人对他生折辱,也总有人对他起同情,昔日旧臣避开视线不敢再看,如今的权贵却还饶有兴致地伸长了脖子。
世人都爱看高傲者祈求。
封则的沉默令有些人渐渐生出揶揄的心思,便有人对褚明桀说:“褚少监,你要怎么教,做来我们瞧瞧热闹啊!”
褚明桀笑开,托着手里的东西蹲下.身子,去摸云晦腰间的衣带。
手指搭上去的一瞬间,身侧忽觉有一阵劲风拂过,他踉跄一步跌倒在地,顿时觉得脸上一痛。
——两颗勉铃在他的脸颊一侧碎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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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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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