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睁眼,手术日的清晨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入目的是挂在窗台上的水纹蝴蝶玻璃风铃,很漂亮,随着风轻轻摇荡。
总共有八只蝴蝶,每只的边缘都用磨砂纸磨得无比光滑,杜临意昨晚应该做了很久。
风铃的正中间挂着一个细长的平安结,上面落着杜临意挺拔隽秀的八个大字。
“手术顺利,健康平安。”
林沅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里的畏惧好像消散了不少。
另一边交接班的杜临意却很害怕,从今早起他就心不在焉,看起平凡地熬过了这两天,但他的心悬着的比谁都高。
他设想了很多万一,偏偏每一个万一都有道理可言。
“你必须要表现的游刃有余一点,别让沅沅担心。”
杜松平路过杜临意走到前头,心外科医生浩浩汤汤地开始查房,杜松平走在最前面。
等查到林沅的时候杜临意心再度提了起来,如果这种场面是他来接亲,而不是术前最后一次查房……
“感觉怎么样沅沅?今天手术了怕不怕?”
杜松平温柔醇厚的声音将杜临意思绪拉回,抬头对上一屋子的人,他爸妈还有林沅爸妈都在。
“我很好杜主任,我不害怕。”
林沅眼睛里洋溢着笑,他乖巧地坐在床上,搜寻杜临意的影子,一抬眼两人便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很亮很润,给人强烈的安全感,杜临意觉得他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像不停飞找到归宿的无脚鸟。
“早上好杜医生。”
林沅挨个打完招呼,最后一句落在杜临意身上。
杜临意点点头,“早上好,林沅。”
每个病房有对应的责任医师与实习医师,林沅当然就是杜临意负责的那一个,杜临意走上前,助听器压到林沅心脏的位置,跳动频率比平时要快很多。
“是紧张吗?”杜临意近距离看着林沅,很是担忧。
“是看到杜医生紧张。”
他声音很小,但不是完全听不到,白樱喊了声“沅沅”。
杜临意脸颊瞬间红透了,他站起身,林沅抬头:“是正常的,我没有不舒服,杜医生放心吧。”
结束完查房,杜临意就被杜松平叫到办公室,这将是手术前的最后一场心理教育。
“你真的可以做手术吗?”
“我可以。”
“不要逞能,说实话,你现在的状态我很不放心,杜临意,你不能做到摒弃一切杂念……”杜松平坐在办公椅上,抬着头,却居高临下地直视杜临意。
“但是没关系,你是个实习生,这种病第一次就发生在恋人身上,一时不接受很正常。”
杜临意不明所以:“爷爷……”
“做为新人医生,你有成长的时间,并且我觉得你做得很漂亮。”
这几乎是杜松平第一次夸他,以往他只会指责他的不对,不够努力上进,不够认真,但这第一次夸奖,杜临意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可是爷爷,我所有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而且装的很不好,其实我心里也很崩溃。”
“谁不是在装呢?你以为爷爷不是吗?”杜松平眯起眼睛,杜临意记得上一次爷爷对他笑还是在童年时期,他已经记不清了。
“爷爷也会担心,当然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在沅沅身上再上演一遍,所以我们一起拼尽全力好吗?把所有的行为与思想,都落在这场手术上。”
“好……”
“会不会晕血?”
“不晕。”
“可能别人的血不晕,但沅沅是你恋人,你可能会晕。”
“不会的。”杜临意当然知道心脏手术的血|腥程度,“如果真有不妥,我一定及时下来。”
下午,杜临意帮着林沅换手术服,期间林沅一有空就去瞥那串蝴蝶风铃,杜临意道:“怎么看那个不看我?”
林沅笑道:“很好看,我喜欢呀,等我出院了一定把这个带回家。”
手术服换好了,林沅拉着杜临意坐下。
“我好渴啊,你看嘴唇都干了,真的不能喝水吗?”
“手术前不能喝水。”杜临意干巴巴地解释,“容易术中引起反流,那样很危险。”
“哦哦那好吧。”林沅靠在杜临意肩膀,“等会儿你就要剖开我的心看看我的心脏了,到时候你再看看上面是不是写满了杜临意的名字。”
“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开玩笑。”杜临意无奈笑道,他都快紧张死了。
“不知道,就是心里想的全是你。”
-
下午一点,手术准时开始。
杜临意按照往常一样,跟在杜松平身后,穿手术服,洗手消毒……每一个步骤都做得十分全面。
林沅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全麻已经上劲了,他早已失去意识。
依次切开皮肤与皮下组织,锯开胸骨,用撑开器撑开切口,最后打开心包,插管……开胸建立体外循环的步骤十分顺利。
即便如此,常年主刀的杜松平这次手还是抖了,他擦汗时间比以往更早,频率也更多。
反倒是杜临意,踏进手术室前属于心态崩裂的程度,到现在站在手术台前,他突然心如止水。
杜临意盯着爱人的心脏,即便术中已经停止跳动,却依然那样健康鲜活。
这明明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他越来越有底气,手术刀切开左心房,医生们开始寻找粘液瘤。
“把心脏翻过来看看。”杜松平说。
正常手术杜临意算是个替补,听命行事,所有步骤都是由这些实力雄厚经验丰足的老医生完成,他此时要做的就是翻开心脏,去找粘液瘤的地点。
杜临意碰上那枚心脏,明明是组成生命的重要结构,碰上去那样软,却又那样有韧性。
他很快找到那颗粘液瘤,长度大约2.5cm,且离心脏主要血管非常近。
好在血液已经引流,这就大大降低了手术风险。
“明显是与周围组织界限不清的,切割的时候千万小心,不然会影响其他功能区……”高副主任和杜松平一人站在一边,两人开始耐心切割。
杜临意握着那枚温热的心脏,心底五谷陈杂。
刀起刀落,那块粘液瘤被取出,且已经切割干净,护士取了样本,要马上拿过去做病理。
手术已经过去三小时,医生们开始收尾,杜临意也松了一口气。
身上插满了管子,林沅麻醉没过,依旧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他被送到了ICU。
ICU家属不能在内,四位长辈也就在外看了一眼,杜松平说手术很顺利。
附院的ICU管控非常严格,如果你不属于重症医学科,工作人员也是不给进的,杜临意虽然心急,却也只能守在外头。
他将要准备的考研资料拿过来学习。
这期间他很是提心吊胆,里面人来人往频繁,医护人员风尘仆仆地抢救,每一次动静,杜临意都要起身看一眼,夜半也要被惊醒不下十五次,林沅的床位离外面不远,通过缝隙,杜临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点什么。
好几天他都保持一个姿势昏迷,中途醒过几次,刚开始麻醉代谢也吐过几次,最后又继续睡下去,林沅的睫毛非常密,安静睡着的时候像只在太阳下打盹的小猫咪。
“快醒过来吧!”杜临意看着里头,“我好想你。”
第七天,杜临意越来越不安,手术风险和手术后遗症让他不得不往坏处想,他去找杜松平,对方又钻到了手术室,他根本找不上人。
回来后他又开始拿着书背知识点,背累了一抬头对上林沅认真又晶亮的眼睛。
那瞬间,杜临意以为自己眼花。
随后林沅就朝他笑了,是和从前一样安然的、幸福的、快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