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枝头,勾连攀附。积得多了,树枝不堪重负,一声脆响,便被压断,最终淹没在红瓦青砖的庭院内,消了踪迹。
寒冬深夜的风割人肺腑,却总盼着停在某个窗沿歇歇脚。
丫鬟仔细检查完最后一扇雕着冬梅缠枝的槛窗,见它严丝合缝,才沿着檐下退进偏室。
脚步细而碎,生怕惊了谁似的。
卧房内暖意融融。黄花梨木高几上留了一支摇曳的烛,琉璃香炉焚着安神香。
榻上人身形窈窕,却似睡得不甚安稳。虽阖着眼,却长睫轻颤,鬓边被薄汗濡湿,面色苍白如纸。
下一瞬,她猛然惊醒,似从水里捞起的鱼一般,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温澜生捂着胸口,好半晌才难以置信般转了转眼珠。
眼前是密织的绒绸棉被,轻巧又软和。紫檀木金漆的卧榻,祥云鎏金的纹理,帘钩上垂着只流苏香囊。
被子下掩着只温热的汤婆子,热意源源不断地传到她身上,竟灼得她出了薄汗。
温澜生素来体寒,一到寒冬,府里的佣人便如临大敌,深怕她受凉。汤婆子每夜都提前精心灌好,夜里也有佣人三番五次来检查门窗和地龙。
温澜生吸了口气,惊疑不定,细细打量起四周来。
端庄淡雅、富丽繁缛的室内陈设,家具上等昂贵。
这是她在相府的居室。
怎会如此?
她分明记得,洵亲王皇太女争权数年,斗得你死我活,最终皇太女落败。与皇太女一党的父亲被处死,相府也在万历二十四年夏就被查封。
自己又怎会再次出现在相府?
温澜生下意识伸出手,仔细瞧了瞧。
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手指修长白皙,指尖干净圆润。一丁点儿茧疮的痕迹都没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多年的手。
可……怎会如此?
她分明记得自己被发落到教坊司,成了后院里做粗活的下等奴。寒冬腊月,每日双手都浸泡在冰水之中,皲裂生疮,早已不堪入目。
后来……万历二十四年冬,她因出逃,被教坊司那几个护院壮丁殴打致死。
死前的痛苦经历一幕一幕在眼前回闪。温澜生胸口起伏,她忍耐住喉间的痒意。
“是……梦么……”温澜生缓慢地眨了眨眼,蜷起身子,喃喃自语道。
窗外偶有风声,或是树枝断裂的细微声响。
温澜生平复了呼吸,再次抬眼,仔细盯着帘钩上那只香囊。
【不是。】迟来的应答,慵懒随性的女声,带着点调笑意味,在她耳边低柔响起。
这声音仿佛贴着她耳侧,低声呢喃。温澜生浑身一僵,惊得猛烈咳嗽起来。
偏室里打盹的丫鬟立刻清醒过来,匆匆来到门前,大声询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温澜生身子骨弱,咳起来掏心挠肝,似乎快把喉咙咳破了。
丫鬟闻声,擒着烛火急切地推开门。见温澜生咳得薄肩颤动,她急忙倒了一杯热水,端到榻前。
“小姐,您喝水。”
温澜生掩着唇四下望了望,除了春芝,未见人影。
她抿了杯缘,细声问道:“春芝……咳……夜里可有不寻常的事?”
名唤春芝的丫头用手帕为温澜生拭了拭唇角,回道:“没有呀小姐。”
温澜生稳了稳心神,“门口可有护卫守着?”
春芝怕她着凉,为她披了件斗篷,“是,一直守着。怎么了小姐?”
相府的护卫忠心,身上都带着功夫,平日里连只蚊子都不会放进来。
难不成是幻听?
她蹙了蹙眉,抿起唇。罢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探明。
“现下何时了?”
“小姐,现下方子时一刻。”
“春芝……”温澜生指尖捻搓着斗篷襟带的白狐毛,缓慢开口道:“你来相府也有十一年了罢?”
“小姐,您记错啦,我入府方十年。”春芝笑着答,“小姐可是我服侍大的,可却忘了我入府的时间,真是该罚。”春芝嘟起嘴,装模作样地嗔怒道。
十年。
温澜生眼睫轻颤,褐色瞳仁微不可察地微缩。
春芝是万历十三年冬入府的。
便是说,现下是万历二十三年。
她不相信那镂心刻骨的记忆是梦,她更愿意相信她现下回到了相府被灭门的前一年。
温澜生的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指尖也因这隐秘的猜测开始颤抖。
她……重活了一世。
温澜生轻轻吞咽了一下,将目光移至春芝脸上。
少女眼中纯净得一丝杂质也无,稚气未退的面庞佯作生气也显得可爱。
上一世在教坊司后院,春芝为了能护住她,与领事的嬷嬷生了龃龉,当天夜里便被拖去乱棍打死了。
死时不过十六岁。
那张苍白的、被血液浸染的脸再次浮现在温澜生眼前。
她还活着,那就还有机会,还有改变那一切的机会。她不会再让上一世相府的凄惨结局重演。
“我……记错了,真是该罚。明日我让小厨房备好你最喜欢的桃酥,你就别生我的气了。”温澜生移开视线,努力提了提唇角道。
春芝有些羞赧:“小姐……你又笑话我嘴馋。”
温澜生褐色的瞳漾开温润的笑意,“好啦。春芝,我乏了,歇了,你也去歇息吧。”
相府千金生得一副好皮囊,素来病弱的身子骨给她本就柔弱无害的容貌添上几分病气,衬得眉眼愈发无辜温和。
那氤氲着水雾的双眼一抬,没人忍心说得出拒绝的话。
春芝为温澜生理了理绒被的边角,又确保了汤婆子还温热,这才应声退下了。
温澜生靠在床头,瞳孔里映着高几上摇曳的烛火,心绪不宁。
【身子骨太弱了些。】低柔的女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温澜生闻声,猛地攥紧身下绒被。她警惕地四下望了望,仍未见人影。
她呼吸急促,轻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我么……让你重活一世的人。】女声慵懒,尾调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
温澜生蜷起手指,喉间干涩。
“你是……神仙?所以我才瞧不见你?”
【呵……】那女人轻笑,低低的声音拂过温澜生耳际,酥麻不已。
【我不是神仙,但我不会害你。你唤我……唤我系统吧。】
“细……桶?这是你的名字?”温澜生眉头轻蹙,只觉得这名字好生奇怪。
【不是……我的名字叫祝绥。】
“那我唤你祝小姐可好?那劳什子细桶,着实不太好听。”
没有回应。
重活一世这样的无稽之谈,竟让温澜生遇上了。
在刚睁开眼,对这一切尽是迷茫时,她听见了带着安抚意味的女声,不知不觉便对祝绥生出几分信任来。
她亦是欣喜,亦是感恩,却也想探明着背后的缘由。
温澜生蜷起的手指渐渐松开,“祝小姐……你为何帮我?”
耳边除了窗外的风声,再无声响。
她耐心等着祝绥的回应。不知过了多久,暖意快把她的理智融化,倦意轻而易举攀上心头。
她眼皮耷拉,闭上了眼。
在被困意拉进睡眠的前一秒,等待了许久的声音再次在耳边轻轻响起:【睡吧……这一世,我会让你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洵亲王的亲卫闯入相府时,温澜生正坐在院子里和父亲对弈。夏日蝉鸣聒噪,茶香浮动在杀意尽显的棋盘上。
温从珂将最后一子落下,任由执戟甲兵将他围了彻底。
“这一局,我输了。”温从珂儒雅的面庞缓缓露出笑容,无风无浪的眼底却掺杂几分悲悯。
“澜儿,爹对不起你。”
下一瞬,兵士暴动,将这位数十年来搅弄朝堂风云的儒相粗暴押走。
模糊的场景瞬间从阔大雅秀的庭院转至阴暗湿冷的教坊司后院。
温澜生狠狠受了一耳光,苍白的脸被扇得偏去了一边。
“还当自己是相府千金呢!干活磨磨唧唧!今天就让你长长教训,让你学个明白!”刻薄阴毒的嬷嬷一抬手,身旁几个女子便拿着棍棒齐齐上前。
温澜生慌乱地往后退着,最终抵至墙角。
退无可退。
“小姐!”春芝刚从柴房出来,便见了这一幕。
她急忙冲上前去,顺势掏出衣兜里削尖了的木块,狠狠扎进为首女人的眼里。
女人哀嚎不止,连忙抬手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嬷嬷当即怒不可遏,连忙叫来护院,将春芝押走了。
夜,温澜生被锁在柴房里,亲耳听着窗外棍棒蓄力挥舞破空的声响,伴随着春芝痛苦的惨叫。
她瑟缩在柴房一隅,颤抖着双手不断地挖开墙角土块。
指尖皲裂的伤口开始流血,她却像入了魔一般,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向来矜贵自持的相府千金,此刻跪坐在破漏的柴房里,狼狈地用手刨挖着土泥。
在春芝的声音开始逐渐消失时,她终于挖开了一个能够看见外面的小洞。
她趴在地上,通过那个狭小洞口看见,春芝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瘦弱的身体棍痕遍布,血色染红了她的嘴角和苍白的脸。
漆黑冰冷的小院,温澜生偏偏将那血红看得无比清楚。
纯白色的房间内悬浮着巨大的蓝屏,面容冷淡的女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凝眉注视着屏上的画面。
无力、冰冷、痛苦的梦境。
不,不是梦,这该是温澜生的前世遭遇。
祝绥环抱着双臂,眼底一片平静,不见波澜。
啧……自己笔下的角色被人害成这样……还真是令人不爽。
晨光熹微,风雪已停。温澜生再次从梦中惊醒,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浸湿了绣枕。
眼前依旧是相府卧房的陈设,这才让她漂浮动荡的内心稍稍安定几分。
敲门声响起,春芝的声音随后从门口传来:“小姐,该梳洗了。”
温澜生听见门扇响动,连忙抬手将泪痕拭去。
门扇轻开了一条缝。一夜风雪,院里的腊梅开了,金灿灿的一大簇,香气混在冷冽的空气里,染得清高。
三五个佣人扫着院里的积雪。旭日初升,檐上雪缓慢融化,雪水顺着檐角滴下,结成了倒锥形的冰棱,剔透莹润。
春芝服侍温澜生梳洗完后退出房门,从厨下端了个托盘进来。
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上,除了一碗药外,还有一个青釉小碟,里面有三颗蜜饯。
“小姐,今日的药熬好了,趁热喝。”春芝笑着将那碗药端到温澜生面前。
温澜生望了一眼药碗和蜜饯,心下无奈。
春芝怕苦,总觉得自己也怕苦。每次端药来总会带几个蜜饯,只等她喝完,便会紧张兮兮地要求她吃下一颗蜜饯解解苦。
那剩下两颗总是莫名其妙进了春芝肚里。
她捏起药匙,正欲将药汁送入口中,却听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别喝,药里有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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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