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嘻嘻一笑,摇着拨浪鼓逗他:“珩儿怎么不是小孩子,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啊。”
她故意忽略江司扬的话,执着唤他珩儿。
元珩的珩。
江司扬不语,那拨浪鼓的小锤竟都是剔透琉璃,晃荡折射出五彩光晕,照在对面女子满脸真诚开心的笑容上。
他移开自己的目光,转去女子身后,站在船边毕恭毕敬的元伯川。
不,元伯川不是站在船边。
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普通中年男人,半只身子都被船舱挡住,他是立在荷叶之上!
江司扬眯起眼睛,一呼一吸,他终于察觉到这漫天荷叶丛中,藏有无数道气息。
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这艘画舫,保护自己,保护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应该叫做姐姐的女人。
元夕,元家大小姐。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元伯川讲述的从司徒家看到的一切,一边很有耐心地拿出各个小玩意哄着江司扬碰一碰,玩一玩。
元伯川恭敬对着两位主人,瞥见小的那个一动不动,乖巧得像是个木偶娃娃。
他不着精致衣饰,薄唇轻抿,眼眸透出疏离,好似雄浑墨画,才摘得滴露荷花都略显褪色。
世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木偶了。
真不愧是我们元家的小少爷啊!
虽然说小少爷才刚被接回来,但这气度,这相貌,一看就是元家人!
论外形,说来那谢长厌谢小公子的相貌也是不差,在元伯川心里可谓是第一流的绝色。
就是多了些病气,甚是可惜。
哪像我们元家小少爷这般沉稳可靠,这般冷酷肃杀!
元伯川可是注意到,这个小少爷的手从未离开过他腰间的双刀。
啧啧,元夕大小姐,这下有得哄了。
“谢公子过得很是艰难,司徒洪璋有意避开元家,慈香君也是表面温和实则狠辣的主,谢公子被他们一家也是折磨得消瘦不成人形。”
元伯川眼神清朗,这才是他真正了解掌握到的一切。
元伯川言语之中充满了不屑与鄙夷,“还有那司徒宇,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学会了养女人在自家院子里,还养在了谢公子隔壁,处处骚扰那谢公子不得好眠。慈香君那个蒙了心的婆娘,还肖想让司徒宇与大小姐您见一面,又往我回程的马车里塞满了财宝,我看多半也是从那谢家夺来的东西,我瞅着里面好些东西都还有谢家的符纹。”
“司徒家是一群无耻之徒,不足以成为元家的座上宾。”
江司扬眼神微动,元夕注意到他的神色。
元夕笑嘻嘻问道:“阿叔,你今日怎么说着说着倒像是在为谢长厌那个小子打抱不平?以前我也没见您这么慷慨激昂过啊。”
元伯川看着她长大的,她对他敬重有加,直接唤他阿叔。
元伯川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脖子都刺挠了,恨不得拍死这荷叶里的水蚊子。
他总不能埋怨这次秘密出行不好,都怪元夕任性安排,说非要哄着江司扬开心,培养什么姐弟感情的。
只能想着如何将蚊子碎尸万段。
元伯川尴尬回道:“嗨呀,主要今天谢公子着实有些不一样啊……好像,换了一个人?”
语气也有些疑惑:“以前看他都是眼底虽隐有不甘悲愤,但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今天,可以说是锋芒毕露,杀得慈香君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他双手夹住信纸,手腕一用劲,向画舫中央送去。
气流迅疾,刀出鞘,寒光一闪,刀刃将信钉死在了楠木船板之上。
“好快的刀!”元伯川不禁称赞道。
江司扬始终保持坐姿,盯紧了元伯川,一手持单刀,一手按住了另一把刀的刀柄,日光透过短衫,肩颈肌肉线条流畅,眼底寒意深不见底。
刚才那道气流里的杀气清晰可察!
元家的掌事都有这般能耐,不容小觑。
元夕轻拍胸脯,张开五指,晃晃江司扬,“嗨呀,吓我一跳!珩儿,珩儿,阿叔开玩笑的。”
元伯川也反应过来,更加恭敬道:“少主,元伯川该死,看见您腰间双刀,一时手痒忍不住试探,还请少主责罚。”
江司扬这才低头一看,只是一封歪歪扭扭写满狗爬字的书信。
江司扬:“……”
他想说些什么,又怕不礼貌。
这字,也过于丑了。
元夕打圆场道:“好啦,阿叔,珩儿是君子之才,才不会乱发脾气呢。”
她瞥一眼信纸,好笑道:“这是……谢长厌亲手写的?”
“是的,往日回信都是谢公子口述让那慈香君身边的侍女写的,今日他自己写了一封信,写得虽然有些潦草……”元伯川也看见过,汗颜应对。
还是得说完,元伯川正色道:“但他写得极为慎重。”
元伯川遥想起谢长厌写字的姿态。
他握笔如握剑,悬腕运笔时手臂都微微绷紧,目光紧锁,全神贯注,时而眉头轻皱,像是对落笔的力度太过张扬有些不悦,时而又轻舒口气,像是慵懒狸奴睡前满意的喟叹,旁的什么也夺不去他对面前这封书信的注意。
谢长厌一心,只想要将这封信写到他心中最好。
元伯川脑海里挥之不去,小少年专注的神情,鼻尖的汗珠。
“这封回信,他写得太过认真。”元伯川又重复了一句,“哪怕……”
“哪怕小姐给的信是空白的。”
*
晦暗不明的烛光在谢长厌浓密的睫毛跳跃。
他幽幽睁开眼。
掏出藏匿在胸前的那封来自元家的信。
他自嘲般笑笑,躺着高高拿起信,将其拆开。
一张白得不能再白的纸。
天大的笑话。
这白纸如前世一般,月月送来,与其说是小娘子的“痴心一片”,倒更像是催命的道道黄纸。
他第一次接信的时候受宠若惊,不明白这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为何如此对他上心。
搞那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给他一封书信。
看姨娘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他不由得天真感到开心,这世间似乎多了一个牵挂他的人,在为他撑腰。
直到他拆开信纸,看见白纸,再无黑字。
连一丝丝墨点都不曾沾染。
小小的他,不知所措,迷茫地抬眼望向元伯川。
谢长厌话涌向喉咙,差点就要问出来,“这信是不是拿错了?”
但那个表面温厚的中年人,眼神中是不容抗拒的镇定与审视。
他仿佛透过白纸、男人的眼神,能看见背后高高在上的人,刺得他目光生疼。
谢长厌将话咽了回去。
他只能低头,将薄薄白纸读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