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宫的马车里,迢迢和宇文徊挨着坐在一起,她闻到了宇文徊身上的中药气息,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宇文徊轻柔地擦了擦迢迢脸上的泪痕,笑着哄道:“还是头一回见到阿迢哭成这样。”
迢迢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失控,自亲人亡故,她变成孤儿,又历经磨难进到宫廷,十来多年的种种变故,让她的眼泪早就哭尽了。
可如今被当做棋子送去和亲,积压在心中的辛酸苦楚如决堤般随着眼泪流出来。
宇文徊看着她无助失措的眼睛,温声道:“怎么了,是在皇后宫里受欺负了吗,早知道阿迢会哭,我就跟你一起去了。”
迢迢看向宇文徊,在这宫里唯有三皇兄时常照拂她,方才从宫里出来时,原本是可以忍住不哭的,可宇文徊一问她,便再也收不住了。
她将和亲的事告诉了宇文徊,哀叹道:“皇兄,以后咱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听完,宇文徊却面色如常,将她揽在怀中,平静道:“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和亲是两国大事,真要嫁过去也要一年半载,又不是明日就见不到了。”宇文徊抬手为她理鬓边的碎发,少女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眼眶又红又肿,像小兔子一样。
迢迢抬头注视着宇文徊墨色的眼眸,她靠在皇兄的怀里,中药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她闻着很是心安。
“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可能会变。”迢迢绝望地垂下头,心情复杂地捏着手指头,
“我不去和亲,还会有谁呢,何况我并非母后亲生女儿,能从一无所有的孤儿变成公主,享受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是时候还债了。”
她怨的是自己的人生还不如随风而动的浮萍,被当做棋子随意摆弄,无人问过她的心意,就这样把她推了出去。
约莫快到宫门口,宇文徊推开车窗,瞧见外面纷纷扬扬的春雪,听迢迢说完,眼神忽而阴冷道:“还债,那也轮不到你来还。”
声音淹没在风雪声里,车轮吱吱呀呀地撵在雪地里,迢迢并未听仔细,她哭了一场,眼睛酸涩得厉害,身上也开始发冷,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缩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车内忽然安静下来,迢迢睡意昏沉,身子倚在软枕上歪着脑袋昏睡起来。
宇文徊将出宫令牌递给青松,宫宴刚结束,宫门口停了几辆要出宫的马车。
春雪下得分外急切,很快就将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白。宇文徊看了眼歪着脑袋犯困的迢迢,将手炉塞到她手里,少女动了动眼皮,摸着暖乎乎的手炉睡了过去。
宇文徊没料到她会睡得这样快,许是哭累了,少女眼角泛红,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哪怕是在睡梦里,也时不时抽气,委屈极了。
出了宫门,还没走多远,马车再次停了下来。
宇文徊推开车窗,望着前面忽然停下来的马车。
青松回道:“殿下,徐国公家的徐敏郡主方才不知为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徐敏郡主是徐国公和长公主的独生女,自小被徐国公当做男儿养的,行事作风无所顾忌,常在城中教训纨绔子弟,满都城的男儿郎都躲着她走。
她穿着红色披风,在漫天风雪里跑着,似在追什么人。徐国公家的家仆在后面紧追不舍,奈何徐敏郡主自幼习武,两条腿跑得飞快,边跑边喊道:“赫连复,你个骗子,你忘恩负义。”
赫连世子的马车出来得早,走在最前头。下属瞧见后面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追着他们马车跑,遂禀告给赛罕耶和赫连复。
赛罕耶不明所以,望向后面的徐敏,仔细回忆着方才宫宴上见到的人,可惜宫里贵人实在太多,他硬是想不起来是谁。
“世子殿下,咱们要不要停下来,这位姑娘跑得这般急切,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世子殿下。”
“赫连复——”
徐敏的声音越来越近,赫连复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叫人停下马车。
赫连复下车,风雪乱了眼睛,他望着在雪中踉跄跑来的徐敏,重重地叹了口气。
终于,徐敏一个跨步冲到赫连复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她咬牙切齿地骂道:“骗子。”
接着又抓着赫连复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边打边骂道:“赫连复,你连反抗都没有,你就这样答应了。你个无耻小人,缩头乌龟。”
赛罕耶站在旁边,想伸手帮一下赫连复,却被徐敏伸手推开,雪天路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赫连复由着徐敏出完气,徐国公家的家仆才赶到,费好大力气才将徐敏拉走。
空旷的雪天里,少女愤恨的咒骂声传遍了大街,赫连复理了理衣裳,平静地上了马车。
赛罕耶站在雪地里,迷茫地看了看四周,赫连复掀开车帘,语气很是烦躁,“赛罕,站下面干什么,等着挨打吗。”
宇文徊静静地合上车窗,转头看向熟睡中的迢迢,脸上浮现出柔意。
到了孟将军府前,宇文徊轻声唤道,“阿迢。”
没动静,宇文徊只好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迢迢似是感应到什么,悠悠醒来,瞧见宇文徊满眼温柔地看着她,不免羞道:“我怎么在马车上睡着了。”
宇文徊温声笑道:“阿迢是哭累了,睡一会不妨事的,我还想着马车上冷,阿迢睡着会冷,给你放了手炉。”
迢迢抱着暖烘烘的手炉,谢道:“皇兄有心,以后一定不这样哭了。”
宇文徊莞尔,“阿迢受了委屈,哭一场心里好受些。眼睛都红了,回去后记得用巾帕浸过热水,敷在眼睛上,不然明日眼睛会肿。”
迢迢点头嗯了一声,跟着宇文徊下了马车,抬头一瞧,是孟将军的府邸。
孟驰将军当年上马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呼兰犯边境时,他受命前去迎敌,可惜敌军狡诈,孟驰将军没有打赢那场战,还差点成了残废,好不容易保下命,回到大梁后又被奸臣落井下石,给他安上了通敌的罪名。
孟家上下皆入狱,他的妹妹娴妃为证孟家清白,吊死在宫中,唯一的遗愿便是希望圣上亲自翻案,还孟家一个公道。
宇文徊带着迢迢走进孟府,这间宅院是先朝亲王留下的府宅,宅院很大,安帝当年查清真相后,或许是心怀愧疚,接连赐封孟家。
不知为何,迢迢却觉着这诺大的宅院冷冷清清的,“皇兄,这里只住着孟将军和孟夫人两人吗?”
“是,只有舅舅舅母两人,本来我该有个小侄子的,可惜舅母在狱中生病没办法请郎中,那个孩子流掉了,舅母也落下病根,再也没办法怀有身孕。”
迢迢不禁发出叹息,为国杀敌的功臣却得了这样的结局,叫人唏嘘。
孟夫人接到下人的禀告,急匆匆前来迎接,“给殿下和公主请安。”
“舅母快请起,我听说舅舅这几日腿又开始疼了,放心不下,就来出宫看看。”
孟夫人回道:“还是老毛病,只是他不愿意喝药,我拿他没办法,劝也劝不了,只能日日看着,想了想还是要殿下来一趟。”
宇文徊应道:“我知道了,舅母,我去看看舅舅。”
孟夫人看向迢迢,“公主殿下,先随我进屋,喝杯茶吧。”
迢迢叫住宇文徊,说道:“皇兄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宇文徊停下脚步,迟疑道:“舅舅久卧病榻,脾气可能有些古怪,迢迢莫要放在心上。”
孟夫人也跟着劝道:“是啊,公主殿下,我家相公脾气确实不大好,可能会冲撞公主。”
迢迢摇摇头道:“孟夫人,皇兄平日里待我如亲妹妹,今日来到这里,其实也应当唤你们一声舅舅舅母,来到舅舅家,岂能不去见一见舅舅。”
“况且人在病中,都会有些烦躁,不妨事的。”
听到迢迢这样讲,孟夫人看向宇文徊,看他点头后回道:“那便请公主随我来。”
迢迢跟着宇文徊来到后院,这是她头一回跟着宇文徊来到孟家,以前在宫里,她很少听他讲孟将军和他母妃的事,又怕提起来他会伤心,迢迢也从未问过。
走到孟将军所住的院子里,迢迢便听见了孟驰斥责下人的声音,“我不喝,快端下去,说了多少遍,我没病,不用喝这些古怪玩意。”
药碗被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侍女无奈退下,看见孟夫人带着宇文徊和迢迢进来,上前禀道:“殿下,夫人,大人还是不愿喝药。”
“把剑给我拿来,我要出去。”
说话间,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拿着剑踉跄着冲出来,嘴里嚷嚷着杀敌,杀奸臣之类的胡话。
宇文徊把迢迢护在身后,“阿迢先出去吧,我去劝劝舅舅。”
迢迢看了眼疯痴状孟将军,仿佛明白了什么,点头道:“好,那我在外头等你。”
待迢迢走出院子,宇文徊心中松口气,走到孟驰身旁,温声道:“舅舅,是我啊,徊儿。”
孟驰撩起头发,盯着宇文徊看半天才缓过神,高兴道:“徊儿,你怎么来了,让舅舅看看你,又长高了,你母妃呢,她来了没,娘娘不是来信说,想哥哥了吗,她怎么不来。”
宇文徊沉默不语,还是孟夫人上前道:“相公,娘娘说宫中有要事,就不来了,这不让徊儿过来,陪你说说话,你就别胡言乱语了,好好喝药,等会徊儿还要跟你学剑法。”
孟驰扔下剑,抬手理了理头发,神色正常了些,“对,我得喝药,可是药刚才被我扔了。”
“还有呢,你总是摔药碗,我每回都吩咐他们多熬些,这回你可不能再摔了,好好喝药。”
“好好喝药,娘子,你也要按时喝安胎药,可惜我马上就要出征了,生产那日不能陪在你身旁……”
孟夫人扭头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好,我在家等相公回来。”
宇文徊静静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这样的场景每年每月都在重现,他的舅舅被困在往事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看到孟驰跟着孟夫人进了屋子,宇文徊背过身,藏匿起眼眸中复杂苦涩的的情愫,面色平静地走出院子。
迢迢站在庭院里的一颗枣树下,抬头静静地望着,这树干又高又粗,想来有二十多年了。
听到宇文徊的脚步声,迢迢转身拉着他的手臂,一眼就瞧出他心底的不愉快,牵起他的手问道:“孟将军还好吗?”
宇文徊感受着迢迢温热的手掌心,“好,舅舅已经愿意喝药了,没事。”
她温柔一笑,依偎在宇文徊的肩膀上,指着头顶的枣树,“这么高的枣树,结的枣一定能装满几个大箩筐。”
宇文徊也跟着她抬头看,“是啊,这棵树是从舅舅家老院子里移回来的,母妃说小时候最盼望秋天,可以拿着竹竿敲枣吃。”
迢迢回忆道:“我跟弟弟喜欢摇桂花树,摇下来的桂花拿去做桂花酿,桂花糕,泡桂花茶。”
宇文徊温声回道:“那等今年秋天的时候我也带阿迢出宫摇桂花,敲枣吃。”
迢迢忽然想到了什么,伤心道:“今年秋天,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宇文徊沉默了片刻,随即带着迢迢离开孟家宅院,待坐上马车时,他看着闷闷不乐的少女,问道:“如果不去和亲,迢迢会想做什么。”
迢迢思索道:“如果可以,我想回我江南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