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沈南星确实睡不好。
受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需要借助药物来保障睡眠。
如今要好些,晚上不做噩梦的话,勉强能断断续续睡满六个小时。
重新躺回到床上,沈南星盯着天花板,小口喘着粗气。
十一过后,天气会慢慢转凉,他或许很快就得转换方法——毕竟冬天如果再定时起夜上厕所,确实太麻烦了点。
现在去一次就要磨蹭上十几分钟,冬天衣服厚重,他手上又没劲儿,多半是没法再这么干了。
抬起手从张不开的指缝里窥光,很快便被酸软发抖的手臂砸了脸。
沈南星无奈扯了扯嘴角,将手挪回到身侧。
是该去复健了,他想,再这么下去,恐怕下次起身都要人帮忙。
躺了一个多小时,身体隐隐传来痛感,从一开始的钝痛逐渐变为针扎,最后化作难熬的电击灼痛。
沈南星难以判断这种痛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起的,本该从胸下就失去知觉的身体,好似每一处都在痛,一簇一簇强烈的电流游走在脆弱的神经里。
没什么力气的手指绞紧了身下的床单,鼻息逐渐加重。
一下一下,像是窒息之人渴求氧气,艰难、竭力。
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变得愈发苍白,再被沈南星硬生生咬出一段血色。
一手抓在床边护栏,沈南星直挺挺地熬着,脑袋不自禁地往后死死压住枕头,脆弱的脖子半梗着,额上沁出冷汗。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外面的落雨声。
原来这场雨,现在才下。
贺尘似乎还没睡,门外传来一声椅子与地面碰擦的声响。沈南星猜他可能是没开灯,撞到了。
想到他的这位租客,现在可能因为痛而冷着脸爆粗口,沈南星莫名在剧痛里笑了出来。
神经痛来的突然,走时却又磨磨唧唧。
像是一点一点熄灭的火,慢慢化作火星,最后熄灭成为一抨依旧灼烫的焦土。
沈南星痛得模模糊糊,伴着雨声浅睡了一会儿。
醒来,也不过六点半。
痛过的身体酸软,今日又是个雨天,双手愈发无力,手指麻木。
但沈南星今天还要画图,甲方那边提了新的要求,他得把图改出来。
看了眼天气预报,后几天都有雨。
这对他的身体而言是很糟糕的讯息,湿度一高,他的神经痛便会频繁。
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艰难撑起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翻抽屉,确认还有止痛片和安眠药。
起来去洗漱,和贺尘同时开了门。
贺尘应该是通宵了,一张阴沉的隔夜脸,头发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很困,薄薄的眼皮耷拉着,一边踢踏着步子往外走,一边转动右手手腕。
走路还有点瘸。
沈南星好笑地问:“撞得这么严重吗?”
贺尘拧起眉,“你听到了?”
凌晨他出来泡咖啡,那个反死他的boss后面怎么也推不掉,dps不够,横竖差那么一两秒。今日的烟量已经超标,他便不会再抽,很自觉地去泡咖啡。
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想着沈南星刚睡下,开关灯声音略响,便没开灯,借着厕所那点光过去。
结果在半路撞到了椅子,椅子带到了桌子,发出“呜——”的一声巨响。
在这个静谧的清晨,显得尤为傻逼。
他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单腿跳着摔坐到椅子上,攥着拳懵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踢到的脚趾痛麻了,他觉得自己脑子也麻了。
他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有道德心??想着沈南星委屈了自己!
而现在,自己丢脸也就算了,还踏马的被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吧,他还特别关切地问他撞得严不严重!问什么问,他不要面子的吗!?
还笑,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像只讨人厌的狐狸。
讨人厌的狐狸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瞧着他,挺起一些背脊,又问:“是撞到哪里了?要紧吗?要不要红花油?”
“没事。”贺尘绷着嘴角。
算了,狐狸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毛茸茸的。
能有多讨厌?
“你一晚上都没睡吗?”
贺尘冷着调子“嗯”了一声。
本来他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去两小时了——如果他没有想着沈南星而失误,被反伤反死的话。
“当主播好辛苦。”沈南星说着滑动轮椅后退,“你先用吧。我动作慢,别耽误你睡觉的时间。”
大抵是因为清早刚醒的缘故,沈南星说话的音量不大,含着一点暖软鼻音,像是初升的太阳,柔软、温和。
贺尘捏了捏发麻的耳垂,说:“但我要冲个澡。”
沈南星点头应好。
他不打算回房间,想在客厅的阳台坐会儿,透透气。
轮椅转向的时候卡到椅子——那把贺尘撞到后没有完全推进餐桌下的椅子,正拧身想要推开,一只手比他更先一步将椅子拽开了。
“谢谢。”沈南星抬头,漾着笑。
“……”贺尘臭着脸,在进厕所前丢下一句,“我下次注意。”
沈南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厕所门就关上了。
他无奈地松下背脊,转动轮椅去到阳台。
外面的雨还在下,天际阴沉,沈南星开了一点窗,细密的雨丝飘进来,落到他一动不能动的腿上。
捻了捻浮在裤腿上的水滴,麻木的指尖仅能感受到水在皮肤上留下的阻力。
再多便不能了,雨的微凉,干燥皮肤与湿润皮肤之间的区别,于他的手而言,似乎不再重要。
贺尘简单冲了个澡。
出来时,看见沈南星乖巧地坐在轮椅上,半仰着头望向远处的天际。
贺尘不是什么敏感的人,自然也不是个矫情逼。
所以当他在沈南星身上读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落寞与寂寥时,贺尘深深觉得自己有病。
可沈南星实在太安静了。
明明雨声那么吵,有他的那一隅画面却静谧得像是灰白色调的碳素铅笔画。
每一根线条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灰度。
“我洗好了。”站立良久,贺尘才出声。
沈南星回头,抿出温和笑意,然后转动轮椅旋过身,说:“那……晚安?”
贺尘无语了半秒,张嘴回道:“晚安。”
躺到床上,贺尘睡意全无。
刚才的画面似是在他脑子里扎了根,一闭眼便是沈南星。
明明沈南星平时给他的感觉不是那样的,至少和落寞、孤独这种词汇沾不上边。
他是他见过最自来熟的人。
唇角总是上扬着温和又无害的笑,偶尔抿出不那么明显,却依旧显甜显乖的酒窝。
眼睛干净、透亮,眼神总是跟随着你,你一望过去,那双眼睛便会对着你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轮椅的关系,让沈南星看上去瘦弱、乖巧,小小一只。
像是毫无攻击力的小动物。
哦不对,是会主动讨好人的小动物。
贺尘不屑地哼唧两声,但他又不是gay,不吃沈南星这一套。
这般想着,他翻了个身,听着外面恼人的雨,看着晾衣架上的衣服……
忽然贺尘一个驴打挺——草!他的内裤踏马的忘记拿进来晾了,还挂在淋浴房里!
他有个毛病,但凡洗澡就要换。偏偏他有的时候嫌弃身上的烟味,会洗两次澡。
刚换的那条忘了拿回来了!
内心一阵狂草,贺尘踢踏着拖鞋,一路冲进浴室。
他以为浴室没人,毕竟门掩着没锁,一巴掌“啪——”地推开,和伏在水池边,满嘴牙膏沫的沈南星四目相对。
沈南星歪了点脑袋,似乎不明白他火急火燎冲进来是做什么。
贺尘假装淡定地咳了几声,余光瞟向淋浴房,做作地冷下调子,“抱歉,我以为没人。”
沈南星眨了一下眼,转回去继续刷牙。
因为轮椅没办法很好的卡进水池下,他的腰腹又没力气支撑前倾,所以沈南星刷牙的姿势看着很别扭,也很累人。
薄瘦的腰塌陷着向前,胸口、大臂全都贴在水池边,洗漱的时候,凸出的蝴蝶骨几乎要随着他的动作碰到一起。
可想而知他有多瘦。
等他洗完脸,胸口湿了一片。额上的水也没擦干,黑发一缕一缕地滴下水滴。
坐回去时,他一手撑着水池,一手勾在轮椅椅背,将自己送回去。
塌陷的腰背有了支撑,沈南星的脸色也稍微松弛了些。
贺尘还在门口,状似不经意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
沈南星转动轮椅倒退着出去,微扬起头看向他,“是有东西忘了吗?”
“……”贺尘咬咬牙,“没,我刚刚突然肚子疼。”
沈南星的眼睛微微瞪大,“那你怎……”
贺尘沉声打断,耳尖烧得血红,“一下又不痛了。”
草,自己编的什么垃圾借口!
沈南星点点头,轮椅划走前,他对贺尘说:“你的……”他顿了顿,见贺尘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改了改措辞,“你的衣服要不要晾在阳台?”
贺尘握着拳,梗着涨红的脖子冷淡地“嗯”了一声。
还好沈南星没有说出内裤两个字,否则他可能当场刨洞把自己埋了。
不是他矫情,也不是他纯情,如果光是一条内裤,他并不会这么羞耻。
都是大男人,又不是没住过大学宿舍,这有什么?
主要这条内裤是他兄弟在他被开之后送他的,一条红内裤一双红袜子,说穿着能防小人。
他当场拒绝,神踏马的用红内裤红袜子防小人。
又不是本命年!
怎奈何,那群人围着他哔哔,给他弄烦了,就收了下来。
今早人不太清醒,顺手拿了这条。
好死不死,忘记带回房晾,被沈南星看到。
看到就看到了,沈南星还好心提醒他!!!
还有比这更社死的吗?
没有了。
不会再有了。
他保持了二十二年的帅逼形象,在今天崩塌成了碎屑!
烟也没得抽了,觉也睡不着了。
贺尘坐到电脑前,看似冷静地打了两把试炼。
五分钟后,某人崩溃地埋下头,哐哐砸了两下桌面,耳根脖根再一次红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