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大人,您请吧。”
通传太监为他撑开厚重的门帘,宋观玄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左右袖笼都瞧了没有落雪,才高高抬脚跨过门槛。
太和殿内帘栊皆垂,笼罩在明黄的柔光之中。殿内陈设华而不奢,贵而不俗。
绣着山海图的沉香屏风一侧,捧灯铜像高举灯烛,仰面望着金柱上的盘龙。
宋观玄绕过屏风,见左右宫人都被屏退。
王若谷正站在金殿之中,她山水绣披元始宝冠,有如清水芙蕖,道韵天成。
“你来做什么?!” 三十出头的王若谷,瞧着眉宇间还有一抹锐气。没等高乾开口,王若谷一句话已经砸在宋观玄头上。
道韵天成似雷电符箓,劈得宋观玄莫名瑟缩。宋观玄立刻俯身拱手:“观玄……”
明堂高台上高乾的声音骤然打断他的话头:“你怎么来了?”
这话不是刚问过吗?
宋观玄敛声,听见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儿臣拜见父皇。”
声如金玉,在殿中回荡。
是高重璟。
宋观玄猛地转向身后,撞上高重璟如炬的眼眸。仅仅一瞬,那眸中的神色淡了下去,似乎扫了眼他的薄纱披褂,一丝锋利转瞬即逝。
高重璟站在山海屏风前,玄色长袍金线滚边,盛装得像是要去参加仪典。少年眉黑如墨,鼻梁高挺,已然可见轮廓深邃。柔光之下,笼罩着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皇权矜贵的气质自衣装托出,宋观玄目光流转在他有些陌生的金线花纹上。最终落在高重璟云纹繁复的袖口,看见了他攥紧的拳头。
不过是见我一面,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吧。
宋观玄自察还未拜见高乾,转回忙道:“玉虚观宋观玄,拜见陛下。”
这话浇在高重璟怒火中烧的心头,如同火上浇油。他眉头微蹙,从前宋观玄将这话说给他听,果然也说给其他人听
宋观玄后颈微微发热,似有一道视线在耳根灼烧。他不清楚高重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他来太和殿却只有一个目的。
宋观玄无视那道要将他灼穿的视线,躬身不起道:“观玄前来,是因为知道身负重任。想要呆在乾都,不回玉虚观。”
肩头一疼,王若谷在话音落下之前就已经按在他的身上:“胡说些什么呢,还没好全就敢跑到殿上来说胡话。”
宋观玄来之前,高乾已经劝说王若谷多时。闻言心中大悦:“甚好!小宋大人心怀己任,以后一定能成国之良臣啊。”
宋观玄未得高乾的免礼,默默将头埋进行礼的两臂间。良臣,我努力吧。
“什么良臣,他才几岁,他才来几天,这就差点命都没了。”
王若谷手下使力,捏得宋观玄差点呼痛出声。
宋观玄记起上辈子他落下病根后,王若谷就极力反对每一次他来乾都的提议。王若谷眼中,即便朝中崇道并非空穴来风,国师之位悬在头上之后日子不会好过。
王若谷和高乾的声音在耳边争执不休,今时今日,王若谷的意思便是玉虚观的意思。
来日,他宋观玄的意思也会是玉虚观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高重璟一腔热情先攀附了玉虚观稳固根基,实则就在这个年岁,高歧奉的手已经伸到玉虚观里。
高歧奉为人阴狠,便是如今九岁十岁也使得出来。从前在宋观玄面前有所收敛,叫人以为是杀伐果断。夺位后狂态毕露,将许多拆人不见骨的手段在宋观玄面前炫耀过一番,甚至牵扯到宫中几位夭折的皇子。
宋观玄想到这些旧事,露在袖摆外的手腕一凉。好似深宫锁链又缚在自己身上,不觉骨髓生寒。他先前在外头吹了冷风,现下更加头晕脑胀。
高重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侧,淡淡的檀香沁了过来。
恍惚间,他突然听见高乾叫自己名字:“……留在乾都可缺些什么?”
“我……”
缺些什么?宋观玄一阵迷茫。他于乾都一无住所,二无依靠。
宋观玄猛地想起从前在乾都的宅子,似乎是高重璟送的。随口道:“刚进乾都时路过留园,院前海棠树又高又大。来年开花要是能住在那附近,开春就能够赏花了。”
高乾:“……”
高重璟:“……”
宋观玄身上一轻,王若谷扣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
侧目望去,王若谷正拱手行礼:“圣上莫怪,观玄他不是要夺陛下所爱,也不是觊觎前朝文士之风。”
王若谷刻意将话说给他宋观玄听,宋观玄心中惊骇,即刻伏地叩拜。
高重璟连带着惊动,朝着宋观玄那边偷瞄一眼。如今看他在殿上胆战心惊地叩拜,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
高乾甚爱这宅子,断不可能割爱送人。
“你也知道,他从小在道观长大……”王若谷话锋一转煽风点火,干脆借这机会将宋观玄带回玉虚观去:“往客栈一扔自然能活,多病上几场也就惯了。”
宋观玄拜在地上冷汗涔涔,听王若谷火上浇油,意思是要借机将他带回玉虚观。他病未好全就风雪里来去几遭,一时心中急切伏在地上猛咳起来。
高乾崇文崇道,很是舍不得宅子。可王若谷为了把宋观玄带走,将他架在这里。他九五之尊,还想着保全点颜面。
殿内尴尬地回荡着:“咳咳咳咳……”
明堂之上的高乾清了清嗓子:“那宅子本无人住,就赐给小国师做国师府了。乾都气候相宜,最能养好身体。”
宋观玄和高重璟具是一颤,前者小心翼翼,后者气闷不平。
高乾又道:“只是这宅子难得,不知小宋大人的俸禄几时才能养得起这块地皮。这朝中又无闲职,不如……”他目光落在高重璟身上:“刚好重璟也在,你替他伴读吧。”
恐生变数,宋观玄立即谢恩:“观玄人微年少,唯有读书一事擅长,愿为五殿下伴……”
“我不同意!”
高重璟掷地有声。
大殿里三道视线纷纷落在高重璟身上。
宋观玄跪了许久,面上一片苍白,眸中闪着惊讶。
高重璟微微垂眸,目光在宋观玄身上扫过。宽大的道服绣着银鹤吐息归入远山,他病了这几日显得格外伶仃。再开口,声音软了些:“我不同意他给我伴读。”
高乾似笑非笑,微微颔首选了个折中的法子:“留园久不住人尚需修整,这期间你若能让重璟答应伴读,便准你留在乾都。重华东门的云影殿还空着,离重璟也近。你先在宫内住着让太医调养,其他不急。”
话锋一转已然将想让宋观玄留在乾都,变成了他自寻法子留在乾都。这事正和宋观玄意思,他不再多言客套给高重璟说话的机会:“臣谢陛下隆恩。”
高乾满意展颜,此事拍板,挥手遣三人出去。
宋观玄一路追着王若谷到长阶之下。高重璟气势汹汹走在身边,似乎有话要说。
王若谷顿住脚步:“管不了你,我今日此时便回还玉虚观。再问你一遍,你若想走,我即刻带你从这宫门出去。”
宋观玄仰望着风雪中的王若谷,俯身拜了拜:“观玄心意已定。”
高重璟微微垂目,宋观玄身上单薄褂子在眼前鼓动,他心中冷哼。
心意。
宋观玄这人真会有心意二字?
王若谷深深看了宋观玄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太和殿的长阶下,宋观玄呆呆望着宽阔宫道上王若谷远去身影许久。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朝着背影伏地叩拜。
他许久未见王若谷,拜了拜自己的怀念。
高重璟双手环抱在胸前,打量着伏在雪地里的宋观玄。
等到怀疑这人是不是跪晕过去的时候,蔚蓝的衣裳终于动了动,宋观玄撑着腿站起来。
这人踉跄两步,没能站稳。
高重璟下意识伸手,托住手肘却又后退一步,皱眉道:“这里雪滑,站稳些。”
宋观玄借力一分,下意识地和高重璟拉开距离,低着头问:“为什么不让我伴读?”
高重璟没有回话,在他记忆里,宋观玄现在就该跟着王若谷回去了。
他盼着宋观玄快走,每日在他面前晃荡,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高重璟抬腿就走,想将宋观玄抛在身后:“你留下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宋观玄愣住了,呆呆跟了两步:“没有……没什么目的。”
他被人威胁逼问过,明暗话里猜忌过,却是少有人直白地问他有什么目的。
“那你滚回玉虚观也是一样。”高重璟加快脚步,袖笼中掌心握紧,宋观玄看着经不起他揍,只好离得再远些。
曲折宫道上积雪深重,宋观玄跟着小跑。冷风灌进肺腑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拽住了高重璟
“我在乾都,于你又没有坏处。气运是真的,那我不该留在乾都吗?”
高重璟倏地停下脚步,转身沉默地睨着宋观玄。
宋观玄咳了许久,眼眶泛红。长睫上却落着飞雪,一眨又簌簌落下来。
高重璟一顿,错开话题:“那你也不必跟着我。”
宋观玄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搜肠刮肚一番,想起本该今天在檐下说的话还没说起。
他站定,朝着高重璟拜了下去:“观玄愿助一国之运,从……”
“从今往后永伴君侧?”
高重璟冷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他怎么知道我要说这话的。
宋观玄倏然抬头,没能抵住刺骨寒意咳得眼前泛起迷蒙。
高重璟凝眸看着面前的人,风雪中参杂着他肺腑中凄厉的气鸣,竟不自觉将宋观玄扶了起来,
热意自袖笼中透出,宋观玄费力地伸手搭着他站稳。冰凉的手指感到一丝温暖,下意识紧了紧。
直到手上重量轻了些,高重璟才收手退开,低沉道:“别跟着我。”
宋观玄一时能反应,惊异地望着高重璟转身而去。
风雪中,高重璟脚步顿了顿,不大真切的声音传来:“别跟着我,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