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顾衍看着面前的罚抄。
宋观玄这份,有一半的笔迹全然和高重璟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看着宋观玄眼下淡淡青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这事搁置。
两份罚抄往桌上一拍,眉目猛然垂下:“接近年下,四日后崇贤馆考试。”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宋观玄缓着步子走回座位,蓦地想起从前在玉虚观是怎么知道高重璟的资质平平了。
他见过这份试卷。
这次高重璟考得实在太差,卷子被送到玉虚观中祈福。这事如今想来蹊跷,当时却未曾察觉。可能早已步入了高歧奉的陷阱之中,被人摆了一道。
宋观玄心中如被挠抓,不甘的心绪激荡得他咳了两声。
此时顾衍正不顾人死活:“考试前先抽一人测卷,今日即考。不知哪位敢为人先?”
屋子里瞬间一片死寂,众人脑袋埋进书里。
顾衍眼神被这两声咳嗽引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在高重璟身上。他忽然一顿,目光微敛。
宋观玄举起手来,喘匀了气道:“我,我可以。”
顾衍半信半疑,伸手点了点宋观玄:“你跟我来。”
高重璟心里一跳,差点就要被点名。他盯着宋观玄的背影,算术是算术,其他是其他。玉虚观里连书都没得看,那些经史的题目又如何答得上来。
宋观玄被高重璟的目光灼得背心发热,转身时对上了高重璟怀疑的目光。
衣上的禁步被拽了拽,高重璟递了本史策过来。
腰间锦带被拽得松散了些,宋观玄紧了紧玉环。俯身轻轻接过高重璟手上的书册放到一边,将有些凉了的小炉交到他手上。眼里晃过一丝温润,轻缓道:“放心。”
宋观玄走上顾衍近前,脊背挺直全然无所畏惧。
“进来单独考过。”
测卷有两套,颇为费功夫。
宋观玄进去许久没有出来,顾衍也在里头盯着。
外头的学子没一个老实坐着的,有些趴在门口听动静,有些在外头放风。
宋观玄答得如何与高重璟没有多大关系,他立在廊檐下。
此次考试不仅仅他会考,平日里不在崇贤馆的皇子也会考。往后这场考试,争的不过是去玉虚观祈福的机会。
今年这场,便是他和高歧奉两人之中选出其一。
从前高重璟想见宋观玄,可是临时抱佛脚没能如愿。今时倒是也没那么想去玉虚观,这考试也未必需要太上心。
如今反是算术能过得眼,那些经史偏门恐怕有些忘了原文。
隔间内,黄杨戒尺压在残卷上。
宋观玄总算看清了高乾提的师道尊严四个字,心里笑了笑。这字龙飞凤舞,看起来像在说:师父,那不读书的请往死里揍。
顾衍哗哗地翻着答卷,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宋观玄若非手冷难以控笔,两套试卷答得能更加快些。
错处,应当是没有,恐怕书册有几番修订,难免有些出入而已。
顾衍啪的一声重重放下试卷,颇为赞赏地审视了一番宋观玄:“小宋大人,天资过人啊。”
宋观玄颔首:“只不过是多读多看罢了。”
顾衍总觉得宋观玄天资归天资,像是少了些天真心性。转眼瞥见门上趴着的几个影子,自己叹气一声:“算了,你还是这样最省心。”
门外悉悉索索,窃窃私语。
此时这几没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唯独听到了顾衍放下试卷的那声重响。
有人唇亡齿寒:“小宋大人也要打板子?”
“这么重,小宋大人受得了吗?”
宋观玄听明白顾衍意思,再出头一点恐怕就要遭人疑心。他缩着手站在桌案后,眼里闪出点天真的的期待:“这就算是……考过了?”
顾衍封起答卷:“嗯,出去吧。”
宋观玄乖巧点头,转身往门外走。
顾衍在他身后又补了句:“你明日上学,套件披风来吧。”
说罢他抄起戒方,领着宋观玄出门。
门乍推开,几人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观玄抬起下巴朝着高重璟望去,见他眉头紧锁,朝自己的手这边看过来。
宋观玄小手往袖子里一缩,怎么?考试我可是最在行。
顾衍领着众人回到堂上,戒尺敲了敲桌面:“小宋大人成绩不错,希望各位勤勉自持,四日后的考试都能答出水平。”
刹那间些许羡慕和佩服的眼光落在宋观玄身上,这感觉新鲜,宋观玄谦虚地笑了笑。
高重璟一想,照着顾衍说话的方式,资质尚可就是算术全对。这成绩不错,莫不是门门满分?!
宋观玄到底是什么人啊。
因着复习功课,崇贤馆放假几天。
宋观玄倚在窗边,窗外空落落的无甚景致,一面是武库森严的灰墙,一面是膳房袅袅的炊烟。
高重璟在训练场也要年下考试,昨日整天都没见过他的身影。
宋观玄伸手碰了碰透进来的晨光,细雪绵绵,金针似的,越发天寒。
呼。一阵寒意。
他刚送走严回春,严回春的一脸苦色犹在眼前。
宋观玄感觉严回春脸上沟壑增添,看起来又苍老了些。
严回春走时送了他一本小兔子盖房子,说是:“学习不在一时,那些书劳心费力,小宋大人可以缓一缓再看。”
这书静静躺在手心,连同小兔子拔萝卜叠在一起。他呆得无聊,倒要看看乾都的小兔子到底还有多少活要做。
两本书册看完,指尖不觉有些凉意。云影殿分明添了炭火暖炉,温得如同夏日。
他起身查看,屋子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铜盆里的水也是冷的。
他今日醒得晚,没和宫人照面。水盆换了,烛火却未收,手炉也未续上,宫女应当走得匆忙。
宋观玄就着冷水洗漱一番,日头高悬临近中午。无论如何云影殿也该过一轮巡查,怎会无人来管。
宋观玄嗅出些古怪,柜子里翻找出件颜色鲜亮的湛蓝披风出门。
昨夜落雨地上结着冰霜,沿着洒扫的痕迹穿过重华东门。
宫苑寂寂无人,宋观玄寻了一阵,才在西侧廊檐下看见个小太监的身影。
走近一看,宋观玄认出来,这人是承吉殿的,高歧奉的贴身太监元禄。
元禄双眼一眯,语气关怀而意味深长:“小宋大人可是找五殿下?今日陛下亲自督学,宫人都在训练场,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天寒地冻,小心着凉啊。”
宋观玄许久未能与人交锋,元禄一句话里半藏半掩。先是重华殿今天没人,再是天候难测,往下就该说此处无人洒扫。
这话归根截底,重华殿比不上承吉殿,高重璟不及高歧奉权势人心。
宋观玄淡淡:“多谢二殿下关心。”
元禄不将宋观玄放在心上,承吉殿一线宫宇,鲜少有人不卖他面子:“小宋大人住得偏,可惜了。霜冻结冰奴才过来一瞧,这地还没洒扫。”
这便对上了,至于为何‘天寒’,为何无人洒扫。自然是炭火未添宫人遣调,承吉殿的授意。
面上关心替人着想,实则说着:进一步,承吉殿庇佑,穿暖吃饱。退一步,与高歧奉作对,性命便要被拿捏。
乾都风雨,最是摧折人心。宋观玄并非生来懂这些,从前也被若有若无的关心骗了去。
宋观玄没留情面,平直道:“雪地难行,只得小心行走。不耽误公公了。”
他不想过多纠缠,转身朝着云影殿走,步子快了些。
走下台阶,听得身后哎哟一声。
元禄想要追他,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宋观玄头也不回,跨过重华东门。只当自己耳朵不好,所以眼睛看不见。
元禄扶着腰从雪地里爬起来,咒骂道:“玉虚观的主就是眼高手低,冻死你个小崽子。”
他揉了揉手腕,摸到一处磕碰。卷起袖子一看,燕大人孝敬的顶级紫檀串珠竟然碎了一块。元禄面露阴狠,且等着这事怎么回禀给高歧奉吧。
宋观玄没管身后的动静,从寒冷彻骨的武库旁经过,遥见云影殿大门依旧没关严,想来炭火也该熄灭了。
严回春虽然医术差而不自知,但有些话却是没错。
接连病了两场,今日再受冻却是不行了。
宋观玄紧了紧披风,转身进了炊烟袅袅的膳房。
没有炭炉,我还不能烤灶炉了吗?
膳房里闷着水汽,并不是特别怡人。但炉灶火旺,总算是不冷了。
宋观玄靠墙缩在最里头的大灶后头,这口灶难生火,常年不灭拿来烧水洗漱。
他靠着码得整齐的柴火坐下,挑了几根细枝放进炉中。呆呆地坐了许久,在寒冷混着困意中迷糊了片刻。
迷蒙中,宋观玄听见推门的声音,紧接着有轻缓迟疑的脚步声进来。
这脚步声不像宫人,宋观玄攀着灶台冒出半个脑袋。
这瞬间与高歧奉四目相接,宋观玄呼吸凝滞,全身如被寒冰浇透,五年困于皇宫的种种重新涌上心头。
此时身前是炉灶口,烫的发红的火钳能灼烧他。不远处是备菜台,剔骨分肉的菜刀可以划伤他。这里不安全,一点也不安全。
宋观玄伸手摸到灶台上勾芡的小碗,紧紧攥在手中。他站直身子,起身见礼:“参见二殿下。”
高歧奉闻声绕了过来,他的衣袍漆黑似墨,逆光而立,眸中阴沉。虽然十岁不到,面上已然能见一丝狠戾神色,身高也比宋观玄高出一截。
他落目扫了眼宋观玄手中的小碗,沉声询问道:“小宋大人身体还好吗?”
宋观玄蹲得太久,一时晃神目眩:“好全了。”
扔出小碗绕路而逃或许可行,。
宋观玄看着高歧奉逐渐逼近,没忍住脚步往后微撤,被柴火绊着就要往后倒去。
一只手钳了过来,宋观玄拿起小碗就要砸。
“小心。要摔了。”高歧奉语音重重落在小心上,听着就像是威胁。
嘭!
门扇再次被大力推开。
“宋观玄?”
高重璟诧异。
高歧奉手上力道一松,宋观玄直接摔了下去。腰背磕在柴火堆里,疼痛顿时叫嚣起来。
高重璟谨慎地靠近,高歧奉的存在太过突兀,以至于他根本没放在眼里。他看着疼得脸色惨白的宋观玄道:“宋观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宋观玄磕磕巴巴,不知是高重璟来得正是时候让人惊讶,还是这人好像没看见高歧奉似的莫名其妙。半晌答出一句:“做饭?”
嘭!
正是尴尬时,烟熏火燎的小灶上,蒸笼随着爆破声腾起一串黑烟,盖子弹飞出去。
蒸笼里,炭黑的面团子透着点点红光。随着热风明明暗暗,像有了呼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