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姜灼没能跟着何殊去公司上班。
“你的伤还没好,这些天先在家里好好休息,不急。”
说这话的男人已经换上了深灰色的革履西装,修饰出挺拔劲瘦的腰身,除了唇色略有苍白,已经看不出昨天晚上的虚弱状态了。
现在是早餐时间,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姜灼和梁宁各夹了一个煎蛋。
少年咬着筷子,沉默地盯着那只移动到自己眼前的手。
骨骼分明的手赏心悦目,但手背上的淤青分外刺眼。
这人昨天傍晚起了低烧,孟医生给人挂了水折腾到半夜,又是好一通唠叨。
明明早上起来还心悸了一阵,靠在他肩头半晌才缓过来,现在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给他们夹煎蛋。
“我早就没事了,现在就可以去干活,干什么都可以。”
少年低着头,戳着盘子里金黄的煎蛋,小声抗议。
他长这么大,带着一身伤干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烂命一条,不死就行了,哪里有这人眼里的那么娇贵。
“在这件事上,医生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何殊放下杯子,向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好好珍惜这段清闲的时光,毕竟以后这样的日子可不多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孩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几天好好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比如把你做的那几份工作都辞了,或者去见见家人。”
家人……?
少年倏然抬头,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后知后觉地明白姜家的事早就被这人查得清清楚楚了。
半晌,他冷淡地说:“我没有家人。”
没有家人,也没有家。
不管是宋家还是姜家,都是令人厌恶的泥潭。
在遇到何殊之前,他像厌恶自己一样厌恶着这个世界,正如这个世界厌恶着他。
少年带着自嘲的恶意想。
梁先生大概还没意识到,他捡回家的是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很凶,很脏,还会咬人。
等他意识到了,就会把流浪狗丢到垃圾桶旁边去了吧,那里才是它本该呆着的地方。
梁先生迎着他晦暗的目光,伸手把他头上翘起的呆毛顺下去,这使少年看起来乖顺了很多:“你当然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家人。”
语气笃定,从容又温和。
少年在这句话里凝滞。
在何殊转头与梁宁说话时,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选择自己想要的家人?
说的好像主动权在他手里一样,说的好像他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一样。
可他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没有人愿意当他的家人,当然他也不稀罕。
少年想,他从来不需要家人这种东西。
“家人”对他来说是沼泽,是噩梦,是累赘,是仇敌,唯独不是可以依靠的港湾。
那不是什么值得追求的好东西。
他看着其乐融融的梁家兄妹,想起自己也有一个名义上的“妹妹”,姜家的亲生女儿。
与何殊这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不同,他并不喜欢她,也从来不会给她好脸色。
她大概也很讨厌他这个坏哥哥。
“你想做什么都好,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何殊看着他,笑容晃眼。
“晚上记得回家。”
/
无论如何,姜灼很听他的话。
于是少年站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阴暗的楼道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油腻的灯光映在少年侧脸上,一半漠然,一半藏在阴影里。
有一家三口外出归来,打开了隔壁的房门,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孩趴在父亲肩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脸色很差的奇怪哥哥,然后被母亲把头掰了回来。
女人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当作招呼,目光落在他眉骨的刀疤上滞了滞,随即忙不迭地进入家中重重关上了门。
老旧民房隔音很差,隐约的讨论从门缝中断断续续传出:“……一家子精神病……小混混……能是什么好人……”
姜灼面无表情地摁响了门铃。
一阵窸窣之后,嘶哑的女声隔着房门传来:“谁?”
他冷冰冰地回答:“我,开门。”
话音刚落,面前的房门便猛然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扑了出来,对着他就是一通拳打脚踢:“你还知道回来!”
女人的声音沙哑又尖细,尖叫混杂着哭腔,形成难以言喻的怪异噪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苏蓉,他的养母,姜通海的妻子。
“你去哪了?!你到底去哪了?!我和小月快被他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去宋家当大少爷了,你自己去快活了不管我们娘俩了是不是!你这个混账,不孝子,混账——”
她的力气异常大,饶是姜灼也试了两下才控制住她胡乱挥舞的双臂。
他看着女人脸上的青肿和手臂上的红痕,声音冷得吓人:“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不是才帮你们搬来一个月吗?”
女人尖叫道:“小月要见爸爸,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少年默了一瞬,声音含了极冷的怒意:“所以又是你告诉他的,是吗?”
“姜小月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想见他?你又在为自己的懦弱自欺欺人。”
女人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拼命挣扎着,尖声重复着各种刺耳的脏话:“混账不孝子,王八蛋姜灼,别忘了你是个什么烂东西,还想去当宋家大少爷,你做梦,做梦!”
“你永远也别想甩下我们,这辈子都别想——!”
姜灼把她扯进屋里扔到沙发上,然后大步走向卧室,推开了门。
姜小月在画画。
瘦小的女孩蜷在角落里,拿着一根铅笔头在纸上涂抹,动作如机械般不紧不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整个人好像身处另一个寂静的世界,对房间外的纷乱嘈杂充耳不闻,对姜灼的到来也毫无反应。
姜灼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姜小月。”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走到女孩身边,把她过长的衣袖轻轻推了上去,看到了被掐得青紫的淤痕和烟头的烫伤。
姜灼瞳孔骤缩。
她只有十岁,只有十岁!
惊怒像洪水一样涌来,险些冲垮了他的理智,那种对这个世界极深的厌恶又一次涌上心头,恶心得让他有种毁了一切的强烈**。
想拿刀捅了他所厌恶的所有人,然后带着姜小月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
……可是不行。
少年靠着墙滑落下来,坐在离女孩不远的地面上,勉力平复着混乱无章的心跳。
至少今天不可以。
他答应了那个人,晚上要“回家”的。
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少年的心里好像关了一头嗜血的猛兽,虽然一直勉强压抑着,却心知肚明它迟早有一天会出来毁掉一切。
可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一想起那个人,躁动的猛兽就会安静下来。
就像被那人轻轻摸了摸头。
客厅里的女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尖叫,狭小的卧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少年的喘息声。
姜灼看着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女孩,神色复杂。
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把她脏兮兮的长发撩上去,在脑后扎了个小马尾,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盒崭新的36色水彩笔,推到她的身边。
女孩熟视无睹,依旧拿着快磨没了的铅笔头自顾自地画着。
“小拖油瓶。”
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温柔,凶巴巴的能吓退不少小孩子。
“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一点也不见好转,真是没用。”
“如果不是你,我哪用得着这么拼命地打工?结果呢,你一点也不争气,明明上次还能和我几句说话,怎么隔了一个月又恢复原状了。”
“如果不是你,”他恶狠狠地瞪她,“我早就从这里解脱了。”
“姜小月,我真的太讨厌你了。”
女孩隔绝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画画这一件事,也听不到哥哥的自言自语。
卧室的窗户被交错的木板封死,只能从缝隙里透出一点点阳光,无着落地洒在地板上,没有落在姜灼身上,也没有落在姜小月身上。
他们都栖身在阴影里。
/
姜灼把母女二人带到医院好好处理了身上的伤,又给她们在宾馆开了房间住了下来。
出租屋已经被姜通海发现,在姜灼找到新的住处之前,她们不能再住在那儿了。
苏蓉的精神分裂症是间歇性的,在没有发作的时间,她是个小心翼翼到懦弱的女人。
会后悔,会愧疚,会抱着姜小月默默流泪。
女人看着他,嗫嚅道:“阿灼……”
姜灼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换了手机号,将我自己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姜通海如果再找来,你马上打我电话,或者直接报警。”
女人嘴唇颤抖着,听见“报警”二字身体触电似的缩了缩,却没多说什么。
“最多三天,我就能给你们找到新的住处。”
“康复中心暂时不要去了,”姜灼顿了一下,“过段时间我给姜小月换个更好的地方。”
他又叮嘱了许多,还把自己这一个月打工挣的钱全都留了下来。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自己受伤的事,苏蓉也完全没想起来过问他的现状。
准备离开时,苏蓉犹犹豫豫地叫住了他:“阿灼,宋家……宋家还是不肯接受你吗?”
姜灼看着她,目光很冷:“你想说什么。”
苏蓉神色有些不自然:“你可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宋家的东西明明都是你的……”
姜灼盯着她,嘴角缓慢勾起嘲讽的弧度,声音淡淡的:“宋家不肯接受我,我有什么办法。”
“肯定是你哪里做的不好,”苏蓉声音懦弱却急切,责备的意味甚浓,“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你别那么叛逆,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少做点缺德事,你就是不听!哪个有钱人家愿意认一个小混混当儿子!”
姜灼打断她的话:“是姜通海让你这么说的?”
女人僵了一瞬,眼眶又红了起来:“他说他欠了很多赌债,只有宋家能帮他……如果你不帮他还,他就要把我和小月……把我们……”说着,她捂着脸崩溃地抽泣起来。
她还不知道姜通海的赌债已经被解决了,姜灼也不打算告诉他们何殊的存在。
在这些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好像都是一种玷污。
“所以,你要我去向宋家人乞讨?”
“什么乞讨,你可是宋家正牌大少爷,这都是你应得的!”女人抬起淤青遍布的脸,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你就跟他们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又能怎么样?做个让他们满意的少爷对你又有什么坏处?钱到手才是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有了宋家的钱,你爸欠的债,还有小月的病,不全都解决了吗?你究竟在犟什么!”
姜灼甩开她的手,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她总是这样,想用柔软的毒藤将他一点点勒死。
刚被认回宋家时,他还曾对亲生父母抱有幻想,禁不住苏蓉的哀求与逼迫,小心翼翼地向他们开口要了一点生活费。
他们的反应,他不想再回忆第二遍。
她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让他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亲人”面前低头,迫不及待地要将他的尊严送上去任人践踏。
他在她心里,甚至比不过那个一直家暴虐待的赌鬼丈夫。
暴戾的厌世情绪又一次涌了上来,姜灼在失去理智之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去管身后女人哭天抹地的谩骂。
外面华灯初上,行人归家。
他现在只想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只隔了半天,思念便如同发酵一般将胸口涨得发痛。
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快要冲破牢笼的猛兽,渴望着一场鲜血的洗礼,只有那人的掌心才能安抚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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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