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易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哈哈,我和他不太熟。
我觉得他挺倒霉的——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不许告诉裴离,被他听到要打死我。
小三生的孩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张佑念也不会死了。我当然知道他是病死的,但生病这件事本来就和心理健康有关系啊。不说他,就是沈月兰阿姨也太可怜了,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疯成那个样子。
而且那个小三的儿子完全没有什么自觉啊,张佑念一去世就搬到张家住,还特意转来这个班级,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听说他还把孟哥打了,他怎么敢的?就凭这个我也不会原谅他......孟哥多好多仗义一个人。
所以他现在被这样对待也是活该吧。
得了张家的好处,要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凭他本来的身份得的到吗?再说了,不也没对他怎么样嘛,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的话还是滚回乡下去和小三妈妈一起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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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君和易兰因的性格其实很像。
只不过易兰因乐意把一切表现在外,而易君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包裹起来,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有了区别。
“明明是完全一样的性格,哥哥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呢?两个人一样不好吗?”易兰因经常这样问他。
易君也搞不清楚,也许是为了自保,这样外人就不会觉得他们两个很奇怪。
“哥哥总是要保护弟弟的。”他含糊地说。
这个时候易兰因总是会笑,然后扑上来说“哥哥真好”“喜欢哥哥”之类的话。
其实易君有点羡慕这样的易兰因。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是兄弟,总是会待在一起的,他想说的话易兰因会替他说,他想做的事,可以交给易兰因做。
他就像是他外显的半身,让易君心甘情愿地把一切情绪藏在心底,做一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看着易兰因,就像看着一个自由的自己。
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他们会在无数道选择题中选择一样的答案,或者在某种世俗的规训前齐刷刷地笑出声来。
心有灵犀望向对方亮晶晶的眼睛里,这就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刻,不需要开口问,他们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有时易君觉得他们是人类之外的另外一种生物,一种理应更加快活自由,更加诚实的生物。
如果只是小说里面的人物,也许易君能一直维持住这种冷淡沉默的人设,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人,话易兰因一样拥有狂暴之心的人。在他短暂的人生里,易君曾经暴怒过两次,透过这些裂缝,可以窥探到他的一部分本性。
一次是在易兰因面前,一次则是在杀死他自己的凶手们面前。
第一次是在入学之前,张佑念去世之后。
只因为张家的小儿子想要见一见他们,易家兄弟就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从偏远到快要消失在版图上的荒野小村赶到了城里。
因为村里没有公路,所以他们两个要先走路到县城,再坐驴车到火车站点,感到检票口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特别是身体不好的易兰因,涨红了一张脸,感觉下一秒就要昏倒。
他们坐上火车,座椅是干净柔软的,过道里还弥漫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虽然耳畔还能听到车窗外叫卖水果的乡音,但他们仿佛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易兰因靠在椅背上,明明已经累到头昏脑胀了,却依然不愿意闭眼休息,这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易君想起来,他们有一次围坐在邻居家的电视前面,曾经看到过这个大家伙——易家的私生子当然是不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玩的,当时他们用一只山鸡换到了两个最靠边的座位。
当时电视上的广告是怎么说的来着,高铁奔向家,奔向幸福,奔向新时代。
他们现在确实是在奔向家,可却没有幸福,也没有所谓的新时代。
看着山一座连着一座地向身后跑,阳光暖融融地照亮了易兰因的侧脸,易君就把这些烦恼抛之脑后了,他亲热地同弟弟挤在窗边一起看。
这一趟就算只是坐一次火车也值了。
大城市真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高楼林立,汽车像是无边的海浪一样望不到头,打扮的时髦又好看的男男女女从他们身边走过,西装革履的,雍容华贵的,青春洋溢的,最终汇聚成喧哗的人流。
两个姓易的孩子呆立在火车站广场口,穿着破破烂烂的的衣服,挑着个小包袱,他们沾染了汗水和灰尘的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真像是逃难来的小动物。
直到有人招呼他们过去。
那个中年人人嫌弃地看了一眼他们,把嘴里抽了半根的烟掐灭,指挥两个孩子上车。
易君靠着易兰因坐着,他隐隐听见驾驶座传来“要不要......处理掉...杀了”之类的话,但无奈困意翻涌,他抱着弟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易君还在盯着喷泉上倒水的小男孩雕塑看的时候,那个中年人就已经替他们拉开了车门,把他们带下车。
“哥哥,我们是要去见爸爸吗?”
没有人说话。
易君心里有些不安,他想起了那个人在车上说的话。
“我们先去见爸爸......”
“安静。”
前面的男人回头很不耐烦地看了他们一眼:“夫人前天去世了。”
今天是谁想要见他们,他们将会遭遇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易君突然感觉手心一热,易兰因握紧了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张佑念,佑念佑念,名字倒是好听,可惜是个病秧子。
他们爬上长长的楼梯,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那个人——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瓷娃娃似的男生,面无表情地靠在床头的软垫上,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碎掉。
张佑念疲惫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去,就像是在看误闯进这里的动物。“就是你们啊,爸爸的......孩子。”
“少爷,我让他们出去。”身后的男人看起来比张佑念还要焦躁,一只手按在易君的肩膀上,随时准备把他们扔出去。
“不用。”张佑念看着他们,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你们的妈妈熬死了我妈妈,你们两个接下来也要成功把我熬死啦,开心吗?”
两个小孩奇怪地看着他。
“很快,你们就能搬进这间屋子,享受我的一切了,开不开心?”
易君觉得这种时候骗人是不对的,但看着张佑念,他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能用一双幽深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张佑念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他发狂般地边笑边尖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两只野种。”
“我知道你们是无辜的,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和我妈妈受到的一切伤害该怎么算?我怎么放的下。”他呜咽着:“你们能理解我的。”
张佑念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喘了一会气,等到自己恢复过来才招手示意我们走到床边。
“啪”。
好一阵子,易君才从眩晕中回过神来,他被人扇了一记耳光。张佑念是抡圆了手臂打的,力气很足,易君没有躲。
他舔了舔舌根,嘴巴里泛起一股恶心的铁锈味。
很快,易兰因也挨了一下。
弟弟平常是最怕痛的,此刻却一声不吭地受了,眼睛倔强地看着前方。
张佑念打完了,就叫我们滚。
他自顾自地休息去了。
易君沉默地走到楼梯口,身侧突然有一股疾风划过,“哥哥!”他被人一把推开,很快耳边传来重物滚落的声音,他颤抖地抬头去看,看到了易兰因从楼梯上直直地滚了下去,“咚”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易兰因挣扎着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易君又去看身侧站着的那个人,男人看着他冷哼了一声,张嘴吐出了“杂种”两个字。
“孟平,够了!去叫医生!”
房间里传来带着愠怒的声音,他们闹出的声音太大,把张佑念吵醒了。
孟平下去查看易兰因的情况,易君呆呆地坐在原地,他脸上火辣辣地疼,胃里翻江倒海地想要吐。他想,弟弟,那是我的弟弟,现在走进去就可以把张佑念掐死。
他晕过去了。
孟平泄愤的那一脚踹在了易兰因的肚子上,踢的他胃出血了。
他们在张家的小别墅里住下,有私人医生为他们治疗身上的伤,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酒店特供的高级料理。
室内的空气始终都是温暖湿润的,易兰因躺在床上,手里捧着小平板,这些天他一直在吊水,在进口药和营养餐的调养下,他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一双狡黠的眼睛却依然明亮伶俐。
易君就坐在床边的软垫上看书,除了医生和仆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易君才有了一种当大少爷的实感。
“这里感觉怎么样?”
“胃疼。”他的弟弟笑着回他。
他们好歹也是张家的人,这样带着伤出去会惹人非议,估计张佑念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和大哥,只要他们痊愈,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这件事就过去了。
现在这些礼物,优厚的待遇算是补偿和示好。
可无论收了多少东西,吃了多少补品,易兰因却总是笑着说胃疼。他觉得易兰因不愧是自己的弟弟,真倔。
过了大概半个月,张佑念又请他们去主宅做客。
这次别墅里仆人们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连一直不给他们好脸色看的孟平也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张佑念看起来正常了不少,笑着招待他们坐下。
“之前是我的问题,我向你们道歉。”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发抖:“之前因为母亲的事情,我状态不好。我给你们开了个账户,往里面打了20万。”
易君和易兰因低头在吃东西,听到他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我已经教训过孟平了,你们不要记恨他了....
“那恨你?”
张佑念愣住了,他没想到易君会这么问。但少爷毕竟是伶牙俐齿的,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心里不舒服,但孟平跟了我这么多年,已经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了,你们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孟平走到桌边,适时地弯腰鞠躬,给他们道歉:“两位少爷,对不起。”
真狡猾。
这个台阶给的很礼貌,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说话的位置,可张佑念给了他们一点算得上是怜悯的尊重,换做一般人,也许就这么算了。
谁要原谅你们,易君想。
但是他看了一眼埋着头在和牛排斗智斗勇的易兰因,笑了,“孟哥起来吧,我们原谅你了。”
“听到了吗?孟平。”张佑念松了一口气,示意孟还下去,他今天本来预备着要遭冷遇和反抗,可没想到两个私生子这么好说话。
也是,自己已经给了足够多的好处了,他一想到这两个人马上就要搬到主宅里分一杯羹,对他们的厌恶又翻涌上心头。
他没再多看他们一眼,让一个仆人带着易君和易兰因去电影院看电影,自己回房休息了。
去电影院的路上,易兰因小声对哥哥说:“钱和权,真是好东西。”城市的霓虹光晕抖落在他纯黑色的眼眸里,映出一张单纯到有些病态的脸。
“都是我们的。”易君笑着把弟弟搂到怀里:“这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应该是我们的。”
这之后,易君和易兰因就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了村子,一直到张佑念死后,易君才被张家接回城里——作为张佑念的替代品,来哄张万生开心的。
别墅门口的喷泉还是老样子,看起来被保养的很好,仆人们帮他把行李送到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整个别墅似乎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易君突然想起来,哦,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少爷死了。
他的眼睛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孟平今年已经过了四十岁,可容貌没有发生什么改变,看起来还是那个守在张佑念身后的孟还。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易君,他是看着张佑念长大的,如今,气死沈夫人,代替张佑念的野种就站在他面前,孟平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如果不是张家要求,他是绝不会留在这里的。
易君回到房间里收拾好东西,就让孟平上楼。
“我现在是张家的少爷了对吧?”他看向守在一旁的老管家。
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看了一眼孟平:“您当然是......”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易君一脚踢在孟平的肚子上。
当时易君已经长得相当高了,这一切发生的又像闪电一样快,没有防备的孟平踉跄了几步,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磕碰声后,孟平摔到了地上,别墅里所有人都在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去扶他,因为他们看到那位狠毒又艳丽夺目的新主人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像是蛇类在缓缓滑动。
易君停在孟平的身边,等他勉强平复下脑中的晕眩,勉强支撑起身子,又是一脚。这一脚让孟平直接吐了出来,呕吐物喷在地毯上,发出一股酸臭味。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脚,地上的人已经发不出声音。
易君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回荡在客厅里:“看清楚了,踢你的是张家的野种,是该死的婊子养的私生子。”
他如愿看到了孟平浸满愤恨与屈辱的眼神。这才有意思,易君压下上扬的嘴角,踢的一下比一下重。
没有人再说话了,别墅里只剩下物体碰撞的闷响和虚弱的呻吟,易君今天兴致很高,他一边踢,一边哼着曲子,已经忘记是从哪里听到的了,他高兴的时候总爱唱歌。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像在云层上跳舞,整个人陷入到一种狂热的幻觉之中。
他看到易兰因站在他的身边,一边鼓掌一边和他一起笑。
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停下来的,也许是因为许管家,那个老人含着眼泪来拦他,几乎要跪下来,“不要再踢了......少爷...再踢要出人命了,我们都是替人办事的下人,你要恨、要恨就恨佑念少爷吧。”
他对张佑念的爱只多不少,说出这句话纯粹是因为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孟平被他弄死。
易君踢累了,站在原地喘气,他听到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在心里用手指点着他。
易君最后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孟平,用脚尖给他翻了个面:“给他找个医生,治好了就让他走,赔偿该给就给。还有——”易君指向围观的仆人们:“那个,那个,还有那边那几个,通通解雇。”
有年轻藏不住情绪的,丢了工作,满脸怨怼,却因为他之前的暴行不敢开口,用眼神无声地抗议,但更多的人一言不发地回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许管家叹了一口气,将复杂的目光投向站在客厅中央的少年。
他见过不少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肆无忌惮的疯子。
“许管家。”老人摇了摇头,看向易君,那人目光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花园里的花全都清理干净。”他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把那棵桂树留着吧。”
他来的时候是夏天,秋天到了,一树的桂花会非常漂亮,而且那棵树不是张佑念栽的——这是它幸存下来的一个主要原因。
易君到的第一天,别墅里的仆人就只剩下了许管家和一老一少两个仆人。
他作威作福,初过了一把当大少爷的瘾,突然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快感,越发觉得金钱和权力是世上少有的好东西。
他照例把今天的事分享给了他在互联网上的那个朋友。
当然,包括那些残暴的部分。
但易君同样在反思,他今天做的过头了——当然不是指打得太重。在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他这种行为会招来其他人的目光,他现在还承担不了犯错的代价。
他不够聪明,但懂得忍耐。如果他忍不了,那么一切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只要足够能忍,他就可以和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拥有朋友,拥有爱,拥有他人的善意,只要能拥有那些东西,也许他也可以变得和别人一样。
易君这样期待着。
他有才学,肯吃苦,现在又有了平台,肯定会有更加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他确实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易君接受了三个月的“心理辅导”和社会化训练——当然是强制的,张家不会允许家里出现精神病。
一个月后,易君站在了二年六班的门口。
此时距离他被害还有36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