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嘴角一僵,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拉平微翘起的唇:“你眼花了,抓紧吃,吃完我陪你继续练。”
人就坐在场边,开练不过半小时,贺丙腕上的殊力检测仪在茶香的刺激下次次冲到近S 阶。
效果显著。
只是每次就要冲到S 阶时又骤然降下去,贺丙也会在这时望向坐在一边的梁逸,神色担忧地盯着他掩在腹部的手。
梁逸自然察觉到了。
“过来。”他叫贺丙。
“怎么了梁梁?”贺丙立即停下动作,连跑带颠地奔过去,“肚子又疼了是不是?”
“贺丙。”
“嗯?”
“你在顾虑什么?”梁逸一张脸沉得比阴天的云还要吓人。
“我是……”贺丙张嘴又抿紧。
“你怕我疼?”梁逸接过话,“你一会儿怕这一会儿又怕那,什么时候能抵达S 阶?你想让我只疼一瞬间,还是一直忍着断断续续磨人的疼在这里陪你到地老天荒?”
“我……”贺丙盯着他干裂得起皮的唇瓣,又扫过梁逸紧抓着腹部的手,咬紧牙憋出几个字,“好,我明白了。”
再次回到场地正中,贺丙逼迫自己不再看向梁逸的方向,不再压制体内的殊力,全神贯注并竭尽全力地在练习中释放。
坐在场边的梁逸像被人用力按着背脊,腰弯得越来越低,双手都陷进腹中,冷汗如瀑滑至瘦削的下巴再砸到地面,在他的脚下很快积成一片小水洼,但他的双目始终炯炯地望向场地上跳跃武动的矫健身影。
爆破般的强烈响声在场地炸开,飞快传至梁逸耳边,贺丙腕上的检测仪稳稳地冲过S 阶。
梁逸虚弱地牵动下唇角,十指抠进腹部,人软软地歪倒在长椅上。
“梁逸!”
贺丙快速收起殊力,飞奔过去将人揽进怀里,梁逸口中发出的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击得他眼眶发红。
“肚子很疼是不是?我带你回研测中心。”
人还清醒,只是一记猛烈攻击的剧痛让梁逸无法招架,他闭目忍了会儿,尽量提高音量:“不用,你继续,我要看你稳定在S 阶,否则我今天就睡在演练场,疼死都不走。”
“你……”贺丙唇瓣抖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能发出一个飘得快没声的“好”。
已经彻底被释放的殊力有了数日来刻苦磨练夯实的基础,再爆发一次简直是信手捏来。
梁逸的双唇被咬得鲜血淋漓,衬得一张青白的脸艳丽得诡异,贺丙再次奔回休息处抱住又一次疼倒的人。
这次梁逸彻底疼晕过去,贺丙喊了几声,人才幽幽转醒。
“两次……”梁逸张了张嘴没能立即发出声音,腹中似乎已经被搅成一片由血水注成的汪洋,他痛得快无法呼吸,但心里头依旧放不下。他轻轻吸气再呼气,终于能发出微弱的气声,“贺丙,我们再来一次。”
贺丙的双目被赤红浸染,鲜红欲滴出眼眶,他颤着声嘶吼:“梁逸!”
梁逸轻轻打了个颤儿,费力地仰颈向上望。
贺丙搂着他,脸颊轻轻贴着他的额头:“我们回诊疗区好好治病可以吗?”
疼到麻木,大脑似乎也跟着迟钝,梁逸神色竟然有些呆滞,待贺丙已经抱着他走到门口才慢慢说:“再来一次,稳定在S ……”
贺丙脚下不停,双目猩红直视着前方。
梁逸似乎思考了会儿,寻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说辞:“我没有很疼。”
“没有很疼?梁逸,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疼晕两次了,两次!”贺丙将人轻轻揉进怀里,“一个小时不到,你就把我的心掰碎,将我这个人凌迟了整整两次……”
梁逸抿紧唇,顿了足足有一分钟,终于妥协:“好,回去。”
没进抢救舱,更不能进手术舱,梁逸平躺在病床上,实验体基地的仪器被搬到病房,贴在他的腹部,正兢兢业业地为他缓解疼痛。
梁逸一只手紧抓着床沿,一只手被贺丙包在掌心,眼皮轻合着,长睫被烫着火似的颤得厉害。
谈佑给他注射两次缓解心脏压力的针剂,梁逸唇瓣染上的青紫褪下去一点。谈佑又守着观察了半小时才离开,并嘱咐贺丙有事随时叫他。
病房剩下两人,贺丙跟不存在一样,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梁逸忽急忽紧的呼吸声充斥在整个空间,与仪器“嘀嗒”的响声在静谧的室内合奏出令人心颤的和声。
贺丙红着眼眶,紧咬着牙,心疼得快喘不上气。
不喊不叫已经是梁逸能控制的极限,但呼吸声他没法控制,他脑子昏昏沉沉,只是耳朵还能听见自己连喘气的声音都在打颤。
握住他腕上的手在发抖,梁逸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贺丙立即俯身凑过去。
艰难地吞咽两下,梁逸挑开眼皮,视线由模糊到勉强聚焦,他瞅了贺丙老半天,发出气声:“说说话吧。”
贺丙包住他的手,将那只虚软的手掌摊开,两人十指轻轻相扣。
“梁梁……”贺丙出声,无法控制地有些哽咽,他停了会儿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说,“你除了报仇,还有其他的愿望吗?”
梁逸闭了闭眼又睁开,声音很轻:“想死。”
贺丙整颗心“忽悠”一下直坠到底,语调颤得勉强连成句:“还有呢?”
“想看你报仇,替我……”
“还有呢?”贺丙又问。
梁逸轻轻合上眼,没答。
是没有了吗?
贺丙不想猜这个答案,他颤颤巍巍地问:“你的愿望里就没有我们要好好在一起吗?”
安安静静,依旧只能听见梁逸喘得令人心颤的呼吸。
“我有。”贺丙说。
“在我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愿望。后来,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希望看你笑,希望你身体健健康康,这样的变化。现在我的愿望是你能活着。”
梁逸依旧闭着眼,艰难倒换着沉又重的气息:“真难啊……”
“为什么?”贺丙紧接着问。
“从十五岁那年起……我就觉得活着很难。”梁逸睁开眼缓慢地说,每个字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讲出,“我不需要阳光,不需要我身边有常常对我笑的人,我讨厌被温暖环绕,我觉得那些都很可怕,会被摧毁。但我想放纵一次,不论生死,你乐意陪我疯吗?”
一大段话讲完,人的声音更弱,虚汗铺满霜白的面,梁逸竟发出一声轻笑。
“我活不久的,贺丙。”
贺丙的唇色在刹那间白如雪,他抬起一根手指紧紧按进胸口,缓过一阵夺命的心痛,对上梁逸雾气弥漫的眸:“梁逸,我不怕你死,”他每个音都发出害怕的抖动,硬是说着想悖的话,却是为了说出他真正想要实现的愿望,“但你要带我走。”
梁逸轻轻“呵”了声:“贺丙,我很疯。”
“我很癫,”贺丙接得飞快,“出生就是为了与你相配。”
他果决地对答,但整个人都不对劲。
从双肩开始抖,再到手,尔后贺丙全身都开始打颤,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双眸透着央求、纠结、心痛……他自己都无法计算复杂情绪各自所占的比例,但在梁逸的眼中,他像一只被寒冬反季节的暴雨淋湿的小狗,惊恐地瑟瑟发抖。
梁逸挣扎地向贺丙的方向挪了挪,腹部稍偏离治疗仪,立即疼得他几乎翻白眼昏死过去,但好在颜淼发明的这玩意很灵敏,迅速对当前情况做出判断,跟着梁逸的身体移动,又正正好好地罩在他的腹部上方。
大口换小口,梁逸费力换气,不顾疼得灼成片的整个腹腔,动了动与贺丙交缠的手:“不用怕,”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面上被疼痛摧残出的脆弱神色无法再掩饰,“如果你输了,我们一起死。如果赢了……”
如果赢了会怎么样?
贺丙没等来后半句。
梁逸咬唇又闭上眼,看模样似是痛极,贺丙立即按下急救铃。
但他知道,未说完的话,梁逸如果想说就算再疼也会忍着痛说出来,除非这个结果,梁逸目前还不想告诉他。
而贺丙更不敢去揣测梁逸的心思。他怕,怕错了,他会痛苦得求死不得。
肠胃受到挤压,腹内严重损伤,身体机能下降,随时会引起并发症。高烧不退,体内出血,甚至会出现无法预料的休克。
S型与J型这种黄金搭配组合而成的异者伴侣,通过契合传递到身体里的霸道又吸附力极强的药物,无法通过任何非药物操控本源的仪器从体内排除。
到后期,无论S型伴侣是否动用殊力,J型伴侣都会无法再进食,会不停呕吐,最后腹中的瘀血、浊气会将肚子撑起。
这是谈佑念叨的一系列状况。
“梁逸会被坚硬如巨石的肚子压得无法呼吸,它再炸成血红的花铺满他的身体,夺取他的呼吸。”
贺丙被他的话扼住喉咙,憋着口气老半天不敢喘。
反而是同样听到或者比谈佑更早更加清楚自己身体状况的梁逸没什么特殊的神色变化,竟还轻轻捏了捏贺丙的手背:“没事,不用怕。”
贺丙没碍着在场的谈佑,俯身环住梁逸的脖颈,贴上他冰凉的脸颊,似安慰自己般一遍遍喃喃:“没事没事,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梁逸的颈窝,泪水汹涌落下,在瘦削的颈窝处积出一片小水洼,脆弱的锁骨似是无法抵挡洪流的冲击,贺丙的泪贴着梁逸惨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很快便浸湿略显宽大的病号服。
从波澜无惊到茫然,梁逸的手缓缓抬起落在贺丙抽搐的脊背上,眸中的情绪最终纠缠出一丝淡淡的忧愁。
谈佑列举的每一样,单拎出一样就能将一个人折磨得痛苦不堪,而梁逸现在承受的是它们联手挥舞的组合拳。
贺丙知道是时候了,该去会一会他的好父亲贺谪,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能让梁逸这么继续疼下去。
他伴侣清瘦的身体不该成为任由对方摧残的垃圾场,他也无法再忍受看梁逸被疼痛继续折磨。
全身心地守着照顾了梁逸半个月,贺丙的情绪竟意外地稳定,殊力平稳没有再给梁逸的身体带来任何外力的负担。梁逸似乎也在暗暗努力,人不用靠仪器止痛,也能喝下一点米粥。
贺丙先与梁逸做了商量,确定自己这个时候联系贺谪不会显得鲁莽,尔后在梁逸略显欣慰的目光下,当着他的面拨通了贺谪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