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七年,北冥辰立后。
群臣恭贺,锣鼓喧天,年轻英俊的帝王昭告与万民同喜,大赦天下。
是夜,春寒料峭,月黑风高。
两名狱卒抬着木担,边走边抱怨:“弟兄们皆在把酒言欢,就我俩来这荒郊野岭,唉,这都什么事。”
走在后面的狱卒抬头看了眼抱怨之人,叹了口气,又将视线放在手中抬着的木担上...那上面裹盖着白色的布,隐约能瞧出个人形。凉风袭来,这天冷的紧,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他怔道:“行了,别废话,赶紧埋完回去。”
想到抬着的是何人,前面的人便不说话了,抬着东西沉默着前进。
突然,一个趔趄,前人丟了手。木担从他手中脱落,后面那人又来不及顾,那木担便带着人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风一吹,吹开了白布。
上面赫然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尸体的衣服上面沾满了血,那张脸被血糊满,看不清面容,沾成几鷲的乌黑发丝垂落至两旁。
走在前面的人冷汗直冒,急道:“哎哟!你没伤着吧,我脚踩滑了。”
后面那人被摔得狗啃泥,好不容易爬起来发现同伴正愣着,怒道:“还站哪儿废什么话,赶紧抬上去!若出了什么差错,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慌慌张张上手,隐约之中好像瞧见尸体的手动了动,都被吓了一跳,急忙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侯爷,您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找陛下啊!”
北灵山晚上阴气森森。两人说完这话,一个炸雷袭来,远处微渐天光,有股邪风忽地袭来,在原地打了个转,差点把两人掀翻在地。
周围传来野狼的嗷呜声,似在不远处。
其中一人踹了脚还在磕头的人,什么也顾不上了,急道:“还愣着干甚,快走啊!”
跪着那人有些犹豫:“可是侯爷...”
“那人只说将人抬出皇宫,埋不埋他又无处知晓,还不走等着被狼咬?你不走我可走了!”
话毕,见他真往山下跑,身后那人伸手拂了把虚汗,急忙拔腿跟上,“哎,等等我,等等我啊!”
两人屁滚尿流顺着山下而去。
又一个炸雷直直劈下,一瞬火光,埋尸处旁的大树被劈了一半,徒留半边被大风吹的摇摇欲坠。
狂风大作,野兽呜鸣。
在这暴虐之中,悠长的笛声从远方传来。时远时近,若有若无,低沉婉转,似能穿透灵魂。
周围被突生的白雾环绕,那具尸体上方直直出现一道虚影。他俊目微睁,痛感席卷全身,肆虐的回忆如洪水般袭来。
沈肆,字清安,少时以五万军击败北邙十五万大军,一战成名。元安末年,前朝动荡,暴政肆虐,全国各地起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北冥辰弑父登基,改朝换代,建立祁朝,国号嘉兴。因跟随新皇多年,后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封永安候,风光无限。然树大招功,在其封官加爵后的第五年被贯‘谋逆’之罪,沦为阶下囚,最终捱了几日酷刑含冤死去。
沈肆沉默。虚影起身,地上躺着的身体已失去温度——他已是脱了壳的灵魂。
他的视线慢慢朝地上移去,身体早已被血迹染红,本该是他生前最喜的红色,此刻却无比刺眼。
沈肆微微弯腰,半蹲下,伸手想抱起地上的‘血人’,然而那双手却从中穿过。他好像此刻才回过神,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五指缓缓收紧,五脏六腑传来锥心的刺痛。
多年的情谊在一句莫须有的污蔑和几张伪造的来往书信中被击灭的粉碎。十三根银针,沿着筋脉,废去他的傲骨。沈府的上百条人命、为他请命的百姓...
沈肆拂去眼角的血泪,仰天长笑!
大雨落下,将尸体脸上的血都冲尽,那是张风华绝代惊为天人的脸。
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被酷刑折磨的身子如同浮萍般轻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
长央宫外,匆匆赶来的奴才扑哧一声跪下,声音急促:“大人,奴才有要事禀报陛下!”
劈哩叭啦的雨溅到檐下的走廊上,腰间佩刀,身长挺拔的男子冷冷瞧他一眼:“陛下已睡下,有事明日再报。”
小奴才跪着磕头,央求道:“墨玦大人,事关永安侯,奴才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檐外狂风暴雨,飘扬的细柳枝被风吹得张牙舞爪,左右摇摆。远处一声惊雷袭来,将漆黑的长空划开一道口子,照亮了黑压压的庭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墨玦低头退至一旁。
头顶冷峻的嗓音传来,“何事?”
小奴才低着头,见一双黄靴来到跟前,稳住心神,颤颤巍巍开口:“皇...皇上,侯...侯爷在狱中不见了...”
小奴才卡在嗓子眼的话还未说完,胸口一阵力袭来,喉咙一腥,险些呕吐起来。直到他直直跌到地上,才抬头与这位九五至尊对上眼。
北冥辰身着玄色丝绸的睡袍,身姿倾长,器宇不凡。凤眼薄唇,面容冷峻,尽显雍容华贵之姿,双目中隐隐怒色,将那张刀削般的俊脸衬得更加阴鸷。
被踹了一脚,小奴才急忙低头,不敢看了。
须臾,头顶再次传来北冥辰忍着怒气的声音,“告诉那群废物,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得了命令,小奴才是一刻也不敢多待,连滚带爬复命去了。
北冥辰一个踉跄,墨玦上前一步扶住他,语气掩不住的隐隐担忧,“陛下。”
北冥辰抬手按住额间骤跳的青筋,冷声:“你亲自去,今夜若寻不到,让这群蠢货提头来见!”
墨玦后背一凉,他自小跟在北冥辰身边,知道这是动了杀心,只能应下,“是。”
急急冒着雨出宫,严刑拷打了全部的狱卒,才从受人指使埋尸的两人中知晓尸体的去处。
墨玦带着人前往北灵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寻人找了满山,只找到被野狼撕碎的布料和几块疑是沈肆的身体残骸。
大理寺卿杨袁淋着雨跪在殿外,头破血流,嘴上直含冤,“皇上饶命啊,永安侯怎么出的牢狱臣也不知啊!”
长央宫内灯火通明,北冥辰高坐在榻椅上,手撑着眉。跳动的火光发出暖调,他手心捏着两颗玉珠,玉珠碰撞的声音在殿内格外刺耳。
杨袁的哭声吵得人心烦,北冥辰招手让人出去把他的嘴捂着。须臾,等外面没了声,他紧蹙的眉才舒缓许多。
广福看了眼手撑着眉的北冥辰,内心异常焦急。眼看已经过了后半夜,陛下都坐这一两个时辰了,身子又怎么能受住?
只是还未等他出声劝,外面一阵骚动,墨玦带着找到的东西进入殿内,跪下复命。
北冥辰睁眼道:“如何?”
墨玦示意手下的人将东西放在殿内,回:“请陛下责罚,臣去时就只剩这些了。”
话毕,他低着头,明显能感觉到北冥辰散发在空气中的怒气。
向来稳固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缝,北冥辰拿起一旁早已凉了的茶杯朝墨玦掷去,漆黑的眸中闪着风雨欲来的暴怒,震声:“废物!”
墨玦没有躲,硬生生遭受这一击,额头瞬间见了血,他紧紧抿着唇,跪下磕头:“请陛下责罚。”
整个大殿都能听见这声沉重的磕头声。
北冥辰眉眼处青筋隐跳,握着玉珠的手渐渐泛白,面容像被凝了层冰冷的霜,“都是群废物!”
殿内死气沉沉,连呼吸都是极轻的。
没人敢出声,唯恐惹了这位脾气极其不好的主,成为他发泄怒火之人。
额见传来刺痛,血从墨玦的眉角划落,糊住了半只眼,鼻尖被淡淡的血腥味充斥,他闭上眼,握着剑柄的手更用力了些。
“是墨玦无能,请陛下责罚!”
北冥辰沉默良久,从榻上起身,走下来。
地上是沈肆被黑色的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残骸,他左手动了动,好似要伸出手。然而他只是停住脚步,冷声道:“大理寺卿杨袁,玩忽职守,监管不力,给朕拉出去斩了!”
话落,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卫便拉着哭昏过去的杨袁下去了。
北冥辰手撑着眉:“都退下吧,墨玦留下。”
须臾,整个大殿便只剩北冥辰和墨玦。
北冥辰缓缓抚上胸口,抿着薄唇。他道:“朕与他幼时相识,后来他辅佐朕建立新朝,他本该是朕一生的左膀右臂,可错就错在他居功自傲,竟背叛朕…”
墨玦一一听着北冥辰诉说,少有沉默。
世人都道伴君如伴虎,沈肆沦为阶下囚真正的原因,他又何尝不知?
为人臣子,在其位尽其忠。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而今立后,大赦天下,却唯独没赦在牢狱中的沈肆,身在帝王之家,心性本就凉薄,儿时的情谊与权利,又如何能相比?
北冥辰眉间刻痕愈深,“他不该是如此下场,你说他在九泉之下是否会恨朕,恨朕不信他?”
墨玦只能低头,将万千思绪给碾碎了,吞进肚里。他伏地道:“属下不敢妄言。”
“把这些带下去好好安置,朕乏了,退下吧。”
殿内只剩北冥辰一人,他望着空荡荡的皇宫,面沉如水。
沈肆就像翱翔的雄鹰,耀眼且鲜活,让人不自觉追随着他的脚步。他越来越大的权势与威望让皇党忌惮,所以北冥辰借此顺势折掉他的羽翼,等时机恰当,再寻个由头把他释放,那时也许便能光明正大的把人圈在后宫,在他触手可及的身边...
北冥辰缓缓闭眼,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想,天意如此,他造的这座由权势与**堆砌的牢笼终究是留不住那只翱翔的雄鹰。
玉珠啪地从手中掉落,北冥辰矗立良久。直到第二声惊雷响起,再度睁眼时,眸中的悔恨与温情已经殆尽。
“清安,别恨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帝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