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小城终岁苦寒,八月飞雪,春深犹有冷风料峭。因其寒凉,旧名凉城,又因远山势如鸾鸟展翼,故转音作鸾城。
关外本无此城。二百年前帝使持节出关,困顿于此,策马踏地出泉,使队才得支持到数十里外的大城姑臧。帝使遂指新泉曰:“此处当有我王城宫殿。”荒寒之地,宫殿自然造不出来,但泉水不竭,渐渐地便有人烟聚,城池起。其后出关行商者,无不先在鸾城略作停顿,往姑臧补充食水,再朝更远的关外去。小城因商旅而兴,虽地方僻远,平日倒也不算寂寥。
月上中天,沙地暑气渐退。颇梨去打水,远远地看到井栏边已经有人立着,似是方沐过发。她见人面生,一时不敢相问。犹疑间,倒是井边人先开口了。
“新婢子?”他问。“七姑近来生意见好。”
他身量颇高,几乎抵得上那位旧主胡商,颇梨不禁打了个寒颤。但眼下听他说话,虽不辨喜怒,声音却还是极年轻的模样,一时也不大怕了。看他穿的是中州衣裳,便朝人行了个中州旧礼:“婢子颇梨。”
此非中州名字。她眼见面前人神情一动,似是微有讶异。而在这一动间,她也将对方脸面看得更清:来人竟是碧眼!
鸾城地处关塞,平日胡客番商颇多,人们早不以为异。但往来交结,仍会顾忌对方族属。尤其胡人性情彪悍,倘是起了冲突,伤人在所难免。颇梨之前跟在胡商行旅里,起初不通胡语,还挨过好几回鞭子。此时一见那碧眼,冷汗又透出来。
好在碧眼人并未发怒,甚而叹了口气,朝月亮转过脸,示意颇梨去看。“我是中州人。”
明月一照,那张脸分毫毕现。他散着头发,不戴中州冠巾,却也没有像胡人一样编发。颇梨惊讶地发现,此人竟只有一边碧眼,另一边是中州再寻常不过的黑眼睛。他确然生着张中州脸面,虽说合着那碧眼未免有些怪异,但好在倒也不可怖,再多来两眼,甚而能觉出好看来。
“……先生,”摸索着对方年齿,颇梨小心地开口,“先生……是方士吗?”
倘她年纪更长,或是见闻更广些,定知不该这样问。前朝方士惑乱宫闱,相传神景皇帝之崩便有他们的手脚在里面。而新帝嘉临上位,传言也多借了方士之力。但嘉临皇帝践祚后,对异人异术却一反前朝的笃信之态,时时严加监束。身怀异术者,大多行止无端,眼见帝京留不得,便另投他处去。
“不是。”面前人答得很快,声气却仍是淡的,“我从城上下来。”
城上下来,那便是役夫,或者行客。不知为何,打一开始颇梨就没觉着他是本地生人。
井边生着棵高大的垂柳,他折了一支,在那桶新水里浸过后,便朝外去了。不动时还不显,他一走动,便难掩脚步踉跄,显然腿上有伤。颇梨心里好奇,又不敢跟得太近。见他走远了些,便也学人模样去攀折柳枝。
这一来才知那人生得多高。颇梨眼见他动作轻易,轮着自己,在那枝子下奋力跃了几回,都只及扯了一手碎叶下来。横竖周遭无人,她索性踩了井栏,又攀上辘轳,终于掰下一整枝。
井壁青石湿滑,她下来时一个不稳,直接摔坐下去。小孩子本就身轻骨韧,颇梨更不是娇养长大的,当即爬了起来。一抬头,才发现那人竟没有再走远,正在院门前看她。
饶是没受过几分家教,她也觉出羞赧,悄悄蹭去满手的泥迹。那人立在几步远处,无喜无怒的模样,见她望来,只淡声道:“我去拜使君,你来么。”
中州本与异域不通。直至前朝二位帝使相继出关,历尽艰辛,方打通行路,其间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一位帝使更是羁留异域十数年,才得以归乡。其后边关诸城,皆立帝使石像尊奉。城中住民与往来商旅,逢像无不敬拜,祈求行路平安。
颇梨虽来鸾城不久,倒也知道地方风俗,只是自己来拜还是第一回。眼见那人持柳在石像襟前拂过几回,遂照模样做了。又见他三拜之后,便立定原地,嘴唇微动,似是祷祝,赶紧又学样照做。
在石像前默默许了三回爹娘平安,颇梨一睁眼,却见那人还在阖眼祷祝。她闲极无趣,索性又闭了眼,从追打过的邻家小子、一同剪过红纸的小娘、门前盘踞的阿猫阿狗,连带新买下自己的七姑都许过一回,再睁眼时,那人竟还是先前的姿势。
颇梨尚不及问,只见他屈膝俯身,顿首至地,竟是一个结结实实的长拜:“行人祝延年问大使君。”
小城入夜静寂。人膝撞在砖石上,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回响。颇梨几乎要惊跳起来,见他是对石像说话,又不由生出悚然,立时躲开两步。耳边听那人道:“愿闻家兄消息。”
那支柳早落在地上,夜风一吹,沾尘带泥地滚到她脚下。她心里害怕,不愿再留,一时却也不敢走,只觉手里抓点什么才安心,恍惚间就要去拾。
倏而一声低喝:“勿动!”
她骇得一哆嗦,柳枝脱手坠地,立时又滚远了。那自称祝延年的人终于起身,却似是腿上无力,险些再摔下去,不得已攀住了石像前襟。好半晌后,方站定了,朝这边过来。
见他一抬手,颇梨下意识地缩头闭眼。好在祝延年只俯身拾了那两支柳,便转身走了,并没有要拿枝子抽她的意思。她不由松了口气,看着他走出些距离,才轻手轻脚跟上去。转念一想此人方才还问自己要不要来拜使君,该不是什么暴性子,遂又跟得紧了些。
“你多大年纪?”不防前面人问道。
“婢子九岁了。生得美,会唱曲,弹琵琶,还能讲胡语。”被转过几次手后,她便知道口齿伶俐讨人喜欢,听人问,立时倒豆子似的讲起来。不想那人却无甚反应,既不似有些人细看她样貌,也不似另些人,当即就命她唱一曲或是讲一句,只微一点头,示意听见。又走过十数步,方道:“近日不安稳,多加小心。”
她紧步赶上去,喜滋滋举起手给人看:“七姑前两日给的!说是能辟邪,保平安。”
那是一根红绳,打了时兴的千秋结,祈人年命久长,无病无灾。祝延年看了一眼,道:“七姑待你不错。”
“七姑真菩萨心。”
关外昼暑夜寒,夜风一吹,凉意顿生。女孩缩手回去,原地跺了两下脚,有些懊悔先前少许了一道。“好人家,我可要跟定了!再不去别处。”
柴门半掩,门下一只小碗里火星犹然。那是她出门时舀的浅浅一层石脂,混了碎草点着。颇梨拾了那碗微灯,方要进去,忽被人从背后掩了口鼻。祝延年指掌冰凉,她不及惊呼,就被一手揽起。喉咙似被扼紧,她口不得言,徒然一双眼惶怖地瞪着人看。
祝延年神情微凝,并指碾灭那星火。“有人。”又道,“你上梁去。”
声气不显起伏,却也听得出牙关咬紧。檐下月光幽晦,越显得他一只眼碧色荧荧。隐约窸窣声渐近,连颇梨都听得真切。她踩了祝延年肩膀,小猿似地翻上去,不敢再动,心却莫名定了。
黑暗里,又一双荧荧的眼亮起来。而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不是生人,竟是一群环伺的狼!
足有六条。十二只绿眼睛一瞬不错,十二盏森然的鬼火。
祝延年心中暗悔。先前他杀死那白狼时血泼了满面,回来后心急去盥沐,便将长刀弃在灶间,此时落得手无寸铁。狼群逼近一步,他就后退一步。一面向角落退去,一面存心留神身后,防着有爪牙偷袭。
未及冬日,狼群尚不缺食,与农人牧人两不相犯。这几只狼并非寻常野物,而是被鬼气浸染的祟兽。至于为何紧追不舍,大抵是自己斩了领首的头颅,兼着衣上血气未去的缘故。祟兽渴血,连同族都不放过。半个时辰前白狼一倒,它们顾不得眼前的祝延年,群啮尸身。血肉须臾销去,只余白骨。
好在既是祟兽,便有除祟的法子。
边上一条青狼背脊绷起,伏势下去。祝延年眼上盯紧,手上却只有先前在井边折的柳枝。见那青狼如暗箭般射来,颇梨几乎要尖叫出声,立时闭了眼睛。
祝延年倏而大喝:“使君!”
一道白光破空!
细弱柳枝在他手中,竟如长鞭横扫。鞭尾卷过她脚下,横梁犹自震震。青狼早倒伏在地,一道巨大伤痕横贯侧腹,却不见血,反是一股燎焦味道。
十余盏鬼火熄去小半。余下几只狼似是先前啖足,倒对死去的同伴不再有兴趣,碧眼盯死了祝延年。颇梨抖抖索索蜷在梁上,对着脚边那线灼痕怔了半晌,忽地咬咬牙,稳了稳身子,颤颤地沿横梁爬向更深的黑暗里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