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险些被吓得尿了裤子,整张脸肿成了猪头,眼泪鼻涕横流地爬到自己的电瓶车旁,才哆哆嗦嗦地放了狠话:“你给我等着!老子肯定要你好看……我找人来弄你……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喻逐云好半晌才收回了托着南晴脸颊的手,视线却一直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潮湿睫羽上,掏出皮夹抽了一叠厚厚的现金,扬手高高地抛了出去。
风在空旷的大桥上加速,红钞票霎时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向四面八方乱飞,有路过的人看见这个场面,目瞪口呆地也停下了车。那男人立刻不说话了,一边吼着让其他人不许靠近,一边趴在地上捡钱,连眼睛都直了。
喻逐云收起钱包,胡乱擦了擦手心,拉着南晴往桥下走。
十二月的宜城寒冷且昏暗,尚未到傍晚,街道两侧的商铺就开了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间或夹杂着或暖或冷的照明灯,将整个世界渲染成末日的电影。
两人背对着这一片喧哗与嘈杂。
喻逐云垂眸,想抹干净南晴眼尾的血,也想擦擦他潮湿的睫毛,可翻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张纸巾。
他的声音有点哑:“别哭了,脸都花了。”
压抑的情绪像是开闸放水般涌了出来,南晴攥住喻逐云的衣角,用力到连指尖都发白,带着鼻音:“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刚刚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上一世的最后,被自以为最亲近的家人背叛,无依无靠地面对着死亡的威胁。本已经与他绝交,听他说过狠话的喻逐云,却忽然出现,冲到了他的身边。
两世的歉疚和委屈在此刻不受控制,融成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喻逐云愈发手足无措。几十分钟前,他还还愤怒和怨恨,可此时此刻,看见无声抽泣的少年,他只觉得心被狠狠攥紧,一股陌生却熟悉的后悔和痛苦涌上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南晴披,避开了那些沾到血的地方,有点生疏地安慰:“行了,都不怪你。已经没事了。”
来不了就来不了,放鸽子就放鸽子。是有多笨,才会不顾一切地也要赴一个约。
身体被暖暖地包裹住,夹克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却并不难闻。
南晴终于止住汹涌的眼泪,眼尾和鼻尖通红,睫毛被打湿成一缕一缕,圆润的杏眼里却还有水汽氤氲。
可怜得要命,乖得要命。
喻逐云其实最讨厌这种看起来就弱得不行的家伙,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会碎掉,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家。现在还能不能走?”
南晴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他们其实已经离南忆湾很近了,就不到四百米的路程。换做平常,喻逐云一两分钟就能到。可如今带着南晴,他硬生生地放慢了步调,足足花了将近十分钟才走完这短短的一段路程。
吩咐南晴在停车场门口的保安亭坐下等他,喻逐云才独自下去取车。
铃木RG500发出刺耳而嚣张的嗡鸣,仿佛要带着心脏一起鼓噪,可他的心在此刻却有股莫名其妙的柔软。
不明白为什么,在得知南晴一个人孤零零地来找他时,会像个傻子一样勒令汽车掉头,生怕错过什么下落。
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发现汽车掉不了头、这条路因发生了火灾而大堵车时,他会猛地甩上车门,在一众喇叭声和注目礼里奔跑。
刀割一般的凛冽寒风刺骨,嗓子里全是血腥味。
那股久违的、后知后觉袭来的害怕,在见到南晴安然无恙后,才终于融化成了片片酸麻。
明明是他的错,南晴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出了停车场,喻逐云单腿撑着车,扣响了保安亭的门。
门里的保安一怔,旋即茫然地面面相觑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喻逐云霎时顿住,机车的排气口猛地吐出一大口愤怒的白烟。
他冷着脸,刚打算摔车而下,余光里却终于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身影。
披着皮夹克的垂耳兔睁着圆滚滚雾蒙蒙的泪眼,手里拿着某样东西,远远地向他跑来。
忘了自己的脸上都还带着泪珠和血水,喘了好一会,才终于在他跟前站定。
细白柔软的手指攥着一瓶碘伏和棉签。
空气像是在此刻凝固住,保安亭内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放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男歌手的声音粗粝而有质感,用粤语缓缓地叙说。
心一再回忆/
谁能为我去掩饰/
到哪里都跟你要认识/
喻逐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有点用力地扯住南晴的手腕,将其拉到了身边,压着点声音:“知道这种地方比刚刚的人还危险吗?你跑什么跑?没长点记性?”
少年的脸色极差,南晴却没说话。他垂下眼,神情担忧地取下了自己那条白色的围脖,轻轻地拉过了喻逐云的手。
用碘伏擦过那些已经红肿溃烂的伤口,细心地擦走其上的玻璃碴,贴上一张无菌纺布。那覆满了泥土和鲜血的手终于露出了原本的相貌。修长而有力量感的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最后,他将围脖整理好,细细地套上喻逐云的手。
南晴仰起小脸,声音很轻很轻:“骑车的时候,你的手会很疼的。”
喻逐云有点茫然地望着自己手心的包扎。
少年的肩膀宽阔,身躯结实,从小到大都是匹打不死的狼崽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被揍聋了一只耳朵,都能爬起来,恶狠狠地咬掉旁人的一块肉。
他不说话。
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没人这么对过他。
过了好半晌,喻逐云转过脸,声音微哑:“上车。”
冬日的天彻底暗了下来,背后的南忆湾灯光耀眼闪烁。他从被包扎好的手心开始,浑身灼热而滚烫,拒绝了南晴将夹克还给他的请求,一路带着少年慢慢地骑。
这次两人都戴了头盔。一红一白,压着黑发,未曾被风吹得缭乱。
喻逐云的声音被头盔滤得有些失真:“‘顾宇彬’是谁?”
南晴一愣,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是……我继弟。”
“几班的。”
“七班。”
机车掠过道路两侧的路灯,光晕映在头盔的挡风镜上,却未曾照进喻逐云黑沉冰冷的瞳孔:“你今天还能不能回家?”
南晴慢慢地垂下了眼,有几分茫然和浅浅的委屈。
不再搭理顾宇彬,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夜晚锁好自己的房门。可即使这样,东西依旧被偷了。
他不知道家里是否是安全的,可他现在尚且还在上高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不回家又能去哪?
像是知道南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喻逐云沉默了一会,略微加快了机车的速度。
到达南晴家的小区时,天已经全黑了。
跟上次一样,住宅楼家家户户都点着灯,隔着一层窗帘,时常有身影来来往往。这会还早,田地里也有不少老人正在浇水,照看植物。
机车的声音远远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喻逐云在离他们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停下。
发动机声音渐小,喻逐云抬眼看向南晴,忽然道:“在这儿,人多的地方,等我一下。行么?”
南晴踩着脚踏下了车,这次没了双腿发软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喻逐云转身离去。
他有些许的担忧,害怕喻逐云可能会去找顾宇彬的麻烦。
可顾宇彬中午跟他们那群人混在电玩城,下午肯定要换根据地,恐怕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菜地里的不少老人都知道南晴,十三栋四楼那个特别乖的小娃儿。很快有慈祥的爷爷奶奶找他聊天,问他怎么在这儿傻站着不上去。
听他说在等朋友,有个住在一楼的奶奶便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等人来了再出去。
南晴摇了摇头,弯起湿漉漉的眼睛:“谢谢奶奶。”
“但是我答应了,要在这里等他的。”
少年的模样乖巧柔软,在朦胧的路灯下笑起来,纯洁干净。
喻逐云远远地看见这副画面,猛地刹车。他翻身下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样刚刚买到的东西,指节发白,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在保安亭内听见的那首歌。
我已背上一生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不想你别去/
“南晴。”他站在黑暗里,远远地喊了一声。
光下的少年回过神,跟身旁的老人说了再见,抿着一个浅浅的笑,向他走来。
喻逐云的视线垂下,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傻。”
南晴睁大了眼,下一秒脖颈便一热,一顶带着帽子的毛绒围巾将他整个脑袋好好地罩在里面。喻逐云的手指穿过交叠的绒布,替他理了理那两个垂下来的雪白毛球。
他的卡留在了南忆湾,现金也全部撒在了大桥上。
翻遍全部的口袋,终于凑齐了一百块,将橱窗里的这顶漂亮的小围巾买下来送给南晴后,他已分文没有。
“好了,回家吧。”
喻逐云后退了一步,扬起下巴,冲南晴点了点头。
“我就站在这儿。”
要是被欺负了就下来,知道么?
/来自Beyond乐队《灰色轨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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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