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御叹气,“我说了多少遍,你听了吗?”
“那也不要不说话,”兮月泪滴下来,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你怎样都好,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以后都会记得穿的,真的。”
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她掌心湿湿的,他和她十指相扣。
一会儿。
叹了口气,揉她的头发,“有些气你总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夜里本就寒气重,你身体又不好……”
他闭了闭眼,初春亦冷峭,她流了那么多血,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挪……
抱紧她,抱得她都有些疼,“月儿,我想你快些好,想你和以前一样。”
兮月怔然,片刻,轻轻回拥他。
和以前一样……
她出神,眸光四处散落。恰一滴泪滑落,凌凌光亮映进眼眸,一转即逝,重归死寂。
以前是什么样儿呢。
……都有些想不起来。
兮月心中空茫茫的,她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以前什么样子,最多剩下模糊的几团光影。
那光影明亮到虚假,脆弱得不堪一击。
又正因脆弱,它立在神台,似乎是再也回不去的极致美好。
她徒劳翘起唇角,仓惶惨淡。
语调平直,像是在念已死的生平,“人怎么会和以前一样呢,我再也不会是以前的我了。”
无论身体,亦或其他。
听得她的语气,他缄默下来。
抱她的手掌紧到骨节泛白。
她靠着他,闭了下眼,泪水将面颊彻底浸湿。
她能感觉到的,下了狠功夫调养了这么久,依旧三天两头的不爽利,怎么可能还如过去一般康健呢。
不生大病都是艰难。
兀地,双肩被他的大手握住。
兮月被迫晃了晃,仰头,他的凝视宛如漩涡,她望进去,霎时被牢牢吸住了心神。
他前所未有的严肃,近乎一字一顿,“兮月,你记住,听大夫的话,好好用膳,好好吃药,身体就一定可以恢复如初。不过时间久些,你不能着急,不能因此就觉得恢复不了,你可知晓?”
他的目光下,她被蛊惑一般,缓慢点了点头。
幽暗的眼神直直透进她心里,语气那么沉着坚定,穿过心脏支撑血肉,“至于其它的,都只会比过去更好。”
“比过去……更好?”她怔然重复。
他揉揉她的头发,偏头凑在她耳边,像诱人堕落的神明,“还觉得哪里不如意?我帮你改,可好?”
她脸颊飞红,不自在地偏头躲开。
良久。
抿唇,垂眸,低头。
呢喃般,“我也想,想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言语里说着希冀,却更像信徒跪地,沙漠求雨,乞天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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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中秋佳节一日日近了,这是陛下全面执掌大权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且贵妃的身体也较以往好多了。
借着节日的契机,宫中气氛都松泛不少。
华服流水一般送入飞雲殿,数量多了,兮月别说试,看都看烦了。
她托着脑袋问尚衣局的,“你们陛下到底选了多少套?一波又一波的没完没了,没的累到你们。”
尚衣局女官笑得喜气洋洋,“不多不多,陛下也就选了十几套,早前儿就吩咐下来,只是后头又改了改细节,才总劳烦娘子。”
这样高规格的华服许久没做,尚衣局个个儿都手痒,日子又宽,哪会嫌多?
兮月能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也笑笑,配合着又试了一套。
宫人小心翼翼量着细节,最后汇总,有些地方询问她的喜好。
兮月倒也不敷衍,尽量都答了,有些无所谓,就让她们看着办。
好容易送走了,兮月直接让关了宫门,门口守着人,有什么事都让明日再来。
星兰无奈,“娘子,中秋宴会的一些具体事宜还需您拿主意呢。”
“让他们写了本子递上来,哪些事宜,预支出多少两。星彤先过一遍,改好了递给我。”最后一句面朝星彤说的。
得了她这句话,星彤便能支使得动御前的人,毕竟自之前清洗后宫及内务府一直到现在,都是他们在管。
星彤躬身应是。
星兰正看着华服上的红凤凰啧啧称奇,却见娘子竟直接回了里间,她忙放下跟上。
兮月上了软榻,拉过裘被盖了半身,手搭在腹部。
闭了闭眼,对星兰道:“你去灌个汤婆子拿过来。”
星兰定睛,方看到她脸色发白,几步路的功夫,额间竟已遍布冷汗。
她心中一下有些慌,连应声都忘了,疾步往出走,不止拿回了汤婆子,还叫了苏大夫。
手伸出,丝帕搭上来,兮月闭上眼,呼吸有些费力。
苏守哲也并未说什么,日日例行的事,行了礼便退出去写方子了。
症状出现得多了,也不需多说什么。
到如今,药的种类也大体那些,药膳倒是不同,但也早有了章程,只是量视情况增增减减。
宫御却问得更勤了,按他说的,反倒这种细微之处更难把握,世间大夫大多忽视,略懂的人都少。
兮月笑他何不食肉糜,调养是有钱人的事,给有钱人看病的大夫到底也没多少。
宫御揪她的鼻子,这种话,也只有从她这儿能听着了。
星彤照例抄了一份脉案方子,自有人送到御前。
兮月望着星彤的动作出神。
忆起有时去御书房,碰到他端坐中央,御案上一边摆着她的脉案方子,一边是几本医术,他手里还翻着一本。
不时做些记号,瞧着势头比批奏章都认真。
见她来了,他也恰好看完,便理好收起来,她于是也看到,她的脉案方子在御书房有专门的一块地儿,柜子还上了锁,里面厚厚一沓被整整齐齐按日子放着,数量不输旁边的奏章。
而放奏章的柜子别说上锁,一日日的,连柜门都大敞着。
她看他弯着腰,放进去,那么细致地整理好,再轻轻关上门,摁上锁。
她忽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他为她到如此地步。
自此,每一次把脉,每一次喝药,她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御书房里那间上锁的柜子。
悄悄计算这一日过去,她又给那里头添了几张纸。
汤婆子暖着,好歹让她舒服了些,换了个姿势,无意间瞥到拔步床。
忽然想起来,“兰儿,床上铺盖换成那套最厚的吧。”
语罢,心下不禁凄惶。
还没十分冷就这样,冬日里怕是出门都难了。
轻叹口气。
那中秋佳节,应当是今年她能出席的最后一次宴饮了。
身体不好的人,对天气,尤其是寒冷总有种惊人的预感。
果然,傍晚天暗下来,落了雨,很快变大。
雨打屋檐、树叶、窗棂,宫女急急忙忙检查还有哪里没关严实,兮月盖了两层厚厚的裘被半坐着,手里捂着个汤婆子。
转头看窗,里面亮着灯,外面连隐隐绰绰的模样都看不见,大雨不好走,且瞧这架势,怕是要下一整夜。
她手不自觉攥紧,一个地方放久了被烫到才猛地松开。
她坐直身子,唤:“星彤!”
急切的脚步近了,星彤绕过屏风进来。
“可知陛下回了没?”
星彤行礼回话,“娘子,刚落雨时还没回,现下尚不知道。”
“可要奴婢再使人打探?”
兮月是想,只是怕他已在路上。
道:“再等一刻钟,雨若是没小,就使人去瞧瞧。”
心里却是知道,他怕是已经往回赶了。
今儿变天,她又叫了大夫,他估计连等雨小的耐心都没有。
兮月恨不能在门口,在雨里去迎他。
她闭眼压了下太阳穴,心突突地跳。这种时候,她最恨自个儿这不成样子的身体。
情绪起伏,猛然间眼前都有些花,她翻过身面朝里侧,深吸口气。
一刻钟,漫长得无尽头一般,雨声密密打在耳边,惹得心慌,且身体愈发懒怠,软软得使不上力。
靠枕立得稳,才没倒下去。
宫门开关的声音被雨声尽数掩住,黄盖大伞底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路顶风冒雨进了殿门。
宫御被护得再严密,腰以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雨点痕迹,膝盖之下更是湿透了。
被伺候着沐浴后擦身,换了套衣裳才来寻她。
移步换景,转角豁然开朗,一眼便看到她拥着裘被半靠床头,床边帐子整齐挂着,两侧壁挂烛台上光亮一晃一晃,她于这暖黄的光亮下、于他心之所安处小憩。
被子一直盖到脖颈,款款围好,白色的绒毛簇拥着她的面容,比不得她欺霜赛雪。
兮月昏昏噩噩,像被魇在了一个混沌的梦里。
他坐到床边,要揽她时她才猛然惊醒。
意识里訇然作响,可也仅仅只是意识。
身体反应拖在后面,眼眸全力也只微微开了一条缝儿,很快又闭上。
身体空了一般一点儿气力都寻不到,全凭着他的动作软软靠着。耳边一阵嗡鸣。
在他脖颈边,浅浅呼吸,微冷的气息吸得有些急,她急喘两下,便不可抑制得咳了起来。
神志浮沉间,似乎魂魄游离,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咳得那么凶,上气不接下气。一下一下,全身都被这应激的咳喘带着剧烈地抖。
宫御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又不敢用力,最后牢牢抱住她。
不小心触到她的掌心。
夜雨潇潇,寒气侵袭,屋里分明尚好,还有那么厚的被子,可她就离了暖炉这一小会儿,手脚就成了冰做的一般。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口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