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融挣扎着醒来时,眼前映入的是一大片浓艳的红。重叠交错,如同他刚才在噩梦中痛苦死去时,双瞳中所浸染的鲜血。
他被自己的未婚夫杀死了。
在这场仿佛真实存在过的噩梦中。
郁雪融抬手覆住心口,梦中的疼痛与恐惧太过真实,即使醒来,还依旧残留在胸腔,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
待到呼吸渐渐平静了些,郁雪融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桌案的镜子前。
镜子里倒映出他因身患寒疾,而白皙到有些过分的脸。
唇色浅淡,身形清瘦,天生的雪白发丝垂落颈侧。即使穿着一身极为浓艳的大红婚服,也几乎压不住他身上那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郁雪融挪开视线,打量着房间内大片交叠的红色。
原来那些并不是梦中骇人的血色,而是许多朱锦红缎,雕金花烛,热闹地装饰满了整座房间。
啊,对了。
郁雪融恍然想起,原来今天,是他和未婚夫萧念成亲的日子。
“浮灵,浮灵?吉时已经到了,你在磨蹭些什么?”萧家的姑姑带着一群侍从丫鬟鱼贯而入,瞬间让偌大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
郁雪融循着声音转头望过去,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那姑姑是在叫他。
浮灵并不是他的本名。
而是三年前萧念带他回南明宗的时候,给他新取的名字。
那时候他只是个失去记忆,身世不明,甚至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小妖,因为是被萧念从浮灵山下救出来的,所以干脆便唤作浮灵。
这一叫就是三年,直到今天做了那场噩梦之后,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不是浮灵,而是郁雪融。
现在想来,浮灵这名字着实显得有些敷衍随意,然而当初那个失了忆的小妖,却会因为得到这样一个名字而开心上好几天。
“浮灵你怎么还在发呆!”萧家的姑姑柳眉倒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说完又指挥着身旁的灵侍们道,“都别看着了,快将他领到婚轿上去,若是今日误了事,你们都别想留在萧家,回去下重天继续当凡人吧!”
灵侍们吓得赶忙低头称是,纷纷忙碌起来。
郁雪融看着那位发号施令的姑姑半晌,还是没能想起她的名字。
大概是失忆留下的后遗症,郁雪融这些年记性一直不太好,平常也经常恍恍惚惚的发呆,唯有和萧念在一起的时候,人才显得更生动一些。
郁雪融总是感觉,自己的思绪像是浮在水面上树叶,飘飘荡荡,找不到边际。
就在郁雪融持续发呆的时候,灵侍们便按照那位姑姑的吩咐,半扶半推地将郁雪融带出门,塞进了前来接亲的婚轿里。
郁雪融自先前的噩梦中醒来后,本就还未缓过神来。加之他原本就有寒疾在身,常年体弱多病,这下被一群灵侍算不上温和地推推搡搡,整个人都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灵侍们敢如此对待他这个萧念的未婚道侣,自然是因为萧家本身就看不上他。
萧家是上重天仙道的一方世家大族,萧念更是被家族自小寄予厚望,当做下一代剑尊培养的少主。
而郁雪融只是个身份不明,修为低微,甚至还是个被大多数仙道中人所不喜的妖类。
若不是当初他不知怎么误打误撞,被南明宗的太上长老苍衍仙君收做了弟子,那恐怕就算萧念拿出万般缘由,萧家也不见得会答应这场婚事。
“吉时已到,启程——”
游荡的思绪被外面的声音拉回来些许,然而郁雪融刚一回神抬眸,便又看到婚轿之内,满眼的浓艳血色从四面涌来,仿佛要将他吞噬其中。
不对,那不是血,只是红色的绸缎而已。
郁雪融抬手用力按住了太阳穴,试图让自己不要再去联想刚才那场噩梦。
但他很快意识到,他根本没法做到不去在意这场,仿佛让他经历了一遍未来的梦。
在梦中,萧念有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白月光名叫月辞镜,他出身名门,姿容姝丽,幼时被家中长辈送到南明宗,拜入掌门苍衍仙君座下,成为仙君的第一名徒弟。
月辞镜与差不多同时拜入南明宗的萧念,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人情谊笃深。旁人都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未来定会结为一对恩爱道侣。
然而,月辞镜却因家族的一场变故,不得不担起与仙道第一名门——蓬莱仙山联姻的责任。
于是萧念即使有万般爱意,也只能掩藏心底,始终作为青梅竹马默默守护。
后来某日,月辞镜前往浮灵山附近探寻秘境时,意外跌入地渊中。
萧念听闻消息,立马抛下一切,闯入浮灵地渊寻找月辞镜的踪迹。
地渊之下诡秘莫测,隐藏着无数危险,等到月辞镜被救出时,他已经是身受重伤,气息几乎断绝。
一同被萧念从地渊顺便带出来的,还有只失去记忆的小妖。
相比起快要丧命于此的月辞镜,这只小妖虽然在地渊下染上了寒疾,但却性命无忧。只因他体内有颗至纯的灵丹,护住了根本。
这灵丹能救月辞镜的命。
萧念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将仍在昏迷中的小妖的灵丹,取给了月辞镜。
但月辞镜受伤太重,灵丹确实能救他,但也只能是保住他不死,若是想恢复如初必须寻一处洞天福地,进行漫长时间的休养生息。
最后闭月仙出面,求得龙尊允诺,将月辞镜送到了蓬莱仙洲,那里有仙道之中最好的一处福地可供月辞镜休养。
在得知月辞镜去处后,萧念心中五味杂陈,但也只能接受现实。
之后或许是出于愧疚,黯然离开的萧念,将那只被他取了灵丹的小妖带回了南明宗,并取名叫做浮灵。
大约是因为失忆的缘故,浮灵总是很黏萧念,仿佛破壳的雏鸟一样,对他极度依赖。
这一黏就是整整三年。
浮灵在失去灵丹后,本就所剩不多的修为不断跌落,体内的寒疾也未见明显好转。萧念见他终日病痛缠身,心中难以言明的愧疚和怜爱也随之越来越深。
另一方面,萧念也越来越清楚,他对月辞镜的那份恋慕只能永远埋在心底了。
在多种情绪相互拉扯下,萧念终于决定让浮灵成为他的道侣,从此结下灵契,保他一生无忧。
原本萧念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就在婚宴的当天,远在海外蓬莱仙山休养的月辞镜,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萧念要成婚消息,从遥远的蓬莱仙洲赶回了南明宗。
月辞镜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婚礼当场。
三年未曾谋面的白月光,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声叹息般的“恭喜”就让萧念彻底乱了心神。
更不用说月辞镜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又日夜兼程赶回南明宗,此时脚步踉跄,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扑倒在萧念怀中,晕了过去。
萧念立刻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焦急地抱起心爱的白月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婚礼。
而原本要与他成婚的浮灵,就这样被抛弃在了婚宴当场,成了整个南明宗的笑话。
在那之后,浮灵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念,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月辞镜身上。
甚至当初萧念亲手写下的一纸婚书,也被萧念当着月辞镜的面烧掉了,只为证明他对月辞镜“独一无二”的爱意。
甚至连师尊和师兄,也都顺理成章的更加偏心月辞镜。甚至要求他舍血帮月辞镜巩固体内那颗灵丹。
此后,浮灵抑郁难平,开始处处针对月辞镜,每件事都要和月辞镜争抢,走上了一条恶毒小师弟的不归路。
然而亲疏有别,浮灵的争抢只会让所有人愈发厌恶他,更加心疼月辞镜。
终于在某一天,当浮灵得知他当年的灵丹,是被萧念亲手剖给了之后,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他心魔难熄,动手打伤了月辞镜。
那天,已经很久不曾见他的师尊,将他擒住押入寒牢,剔去了他的灵根。曾经也会对他笑的师兄,带着厌恶的神色,亲自将他逐出了南明宗。
失去了灵根,浮灵彻底无法抵抗阴寒之气的侵蚀。
他只能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日渐变得寒冷、僵硬。最终被阴寒之气渐渐吞噬下,变成了失去控制,看不清原貌的妖鬼。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变成妖鬼的浮灵,遇到了前来除妖的萧念与月辞镜。
萧念将月辞镜护在身后,将那只寒气森森、面容尽毁的妖鬼一剑穿心。
剑气撕裂了五脏六腑,血如雨溅。
最后映在浮灵双眸里的,是从自己身体中迸裂而出的大片鲜血。
……
回想了一遍梦中情形的郁雪融,忍不住摸了摸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贯穿的痛觉,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仿佛是某种危险即将来临的预兆。
然而就在这种不断跳动的疼痛之中,郁雪融却开始觉得,他这些年时常恍恍惚惚的思维,似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梦里的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争取,都换不来分毫眼神,最后只能落得个剔去灵根,逐出师门,忍受寒疾折磨之痛,最后还要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的悲惨结局。
郁雪融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寒疾给他身体染上的冰凉。
他伸手覆上自己的腹部,他想起来了,他曾经确实有过一颗极为纯净的灵丹。
在失去记忆的三年里,他也曾奇怪过,自己的丹田与经脉为何会损毁的如此严重?并且也因此小心翼翼地询问过萧念。
但每一次,萧念的目光都是躲闪着,含糊其辞,只说他在地渊下受了伤。
还有好多个夜里,他午夜梦回,梦到自己像是被放在高台上的祭品,昏睡之间腹部传来被剖开,而他始终看不清那双染了血的手的主人。
不……最后他也曾在梦里看清过一次,却在醒来时自我保护般的全部忘记了。
好多好多,以前被他忽视的细节拼凑起来,拼出了和预知梦中相同的答案。
郁雪融感觉心底一片冰凉,但同时,他此刻脑海中,是这三年以来都没有过的冷静与清明。
不值得。
萧念、师尊、师兄,还有同门的重视和喜爱,这些东西真的值得他拿这副病骨支离的身体,拼了命的去争吗?
他想开了。
他既不想争也不想死,只想独自当条咸鱼安静养病,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送亲的婚轿走了一路,外面的声音渐渐热闹起来,大约是已经到了举行婚宴的凌霄峰。
这场婚事萧家本就不满意,萧念也没有准备大肆操办,只在自己掌管的凌霄峰上设宴,十分低调。
甚至萧念的母亲,也并未出席这场婚宴,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郁雪融的师父苍衍仙君,刚收下这个徒弟不久便外出云游,至今未归,自然也是在婚宴上缺席。
如此想来,这确实是一场没有太多人想看到的婚事。
婚轿终于摇摇晃晃落了地。
轿帘被修长的指节轻轻掀开,阳光慢慢从外面照进来,混杂着春风和煦的温柔气息。
郁雪融顺着光抬起眼眸。
萧念今日一身红衣婚服,却依旧是公子如玉,仿若春风入怀。
那双温润眼眸专注地看着某个人时,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误以为他倾注了全部感情。
就算知道其中真假难辨,竟然也让人一时恍了神。
郁雪融突然意识到,好像他每次看到萧念,都会有这种晕乎乎,轻飘飘,好像被裹在云层中的感觉。
以前只觉得是被爱慕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来,却有种说不出那里奇怪的感觉。
自己之前……真的有那么喜欢萧念吗?
或许是郁雪融出神的时间太长。
前来迎他下轿的萧念,小声询问道:“怎么了,浮灵?”
萧念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接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浮灵他,不高兴?
怎么可能,萧念几乎是立刻否定掉了这个念头。浮灵有多喜欢他,萧念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这个被他从地渊救回来的小妖,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今天这是怎么了?
郁雪融并没有理会萧念的问题,他从婚轿上站起身来,躲开了萧念伸过来牵他的手。
萧念的手悬在半空,一时愣在原地。
周围一起来迎亲的凌霄峰弟子们,似乎发现了情况有些不对劲,殿内的宾客们也有些好奇心重的按耐不住,纷纷往这边望过来。
一时间,郁雪融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应该说,从这场婚事宣布开始,满座宾客心中,几乎都对郁雪融抱着十足的疑惑和好奇。
毕竟萧念出身于声名鼎盛的世族,百年内修至元婴,成为如今南明宗最年轻的一峰首座。
所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而郁雪融则是一介无名小妖,再加上仙道与妖族关系早已交恶多年,南明宗如今上下也仅有他这么一位破例收下的妖族弟子。
所以究竟为何让萧念如此垂青?怕不是用了什么妖族魅术,或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让萧念勉强答应了婚事?
在婚宴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众人的揣测都已经能写出好几册风月话本了。
所以当看到郁雪融从婚轿中走下来时时,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望过去,想要一睹萧念这位道侣的模样。
众人神情各异,或是好奇,或是羡慕,又或是轻蔑。
然而在触及郁雪融的瞬间,尽数都化作了说不出的惊艳。
那人柔软的雪发被发带拢住,皮肤因寒疾显出一种令人心生怜爱的瓷白,连唇色也是极浅的。
偏偏又有一双好似染了雾气的桃花眼,既纯稚灵动,又好似一汪春水盈盈,明艳非常。
不少人恍惚间想着,这样一位病美人,难怪萧念顶着萧家反对,也要抱得美人归。
若是换了自己,恐怕只会更加神魂颠倒。
只是,明明是大喜的日子,那病美人漂亮的眼眸中为何既不见欢喜,也不见羞怯?反而与萧念之间,充满着一种拒之于外的疏离感。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郁雪融从袖中取出了当初萧念亲手写下的婚书。
郁雪融声音不算有力,却也语气决然,让每位在场的宾客都足够听得清楚。
他抬手将婚书奉上,说道:“萧道长,你我并非彼此良人,这场婚约便就此作罢吧。”
一时间,众宾客纷纷哗然。
在这之前,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南明宗的天之骄子萧念,会在婚宴当场被人拒婚。
萧念的瞳孔一瞬间紧缩。
眼前的郁雪融,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支离破碎的错觉,仿佛在那里站着的是一只挣开了锁链,随时会消失的飞鸟。
小可爱们,我回来啦,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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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误钟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