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无凭睡了很沉的一觉,马蹄车动半点不曾入梦来,或许是因为眼睛稍有好转的暗示,阴无凭好运的没有再做些前尘旧事的浮梦,就只是单纯陷入酣眠的惬意。
睁开眼,是朦胧灰暗的巨大一片,身下柔软绸缎,丝丝缕缕的暖意传入方才复苏的脑中——这不是马场外的小院。
守在床帐外的侍女听到动静,将遮挡的帘帐掀开,问是否要梳洗起身。
阴无凭难得有想要睡回笼觉的冲动,但闻照禧不在身旁守着,只得暂且歇下这份心思,问道:“照禧在哪?叫她侍候我梳洗罢。”
“是。”侍女神色如常,闻言恭敬退下。阴无凭松了口气,知晓此番行事当还没暴露,否则照禧便不可能还安然待在承和殿中。
细碎的衣料磨蹭,有爆竹声在窗外响起,阴无凭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就要过年了。
他捧着那碗热汤茶,坐在一堆柔软中。
橘色的胖猫蜷在膝盖上,似乎犹觉温度不够,不断往里面蹭动,最终被阴无凭抱给了宫人,他将手头空了的碗放下,拒绝了照禧再盛一碗的询问,努力辨析着自己头上的火红——那灯笼是昨晚挂上的,昨晚他依稀有听到。
他病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晴朗些的天气,都被他用在了昼夜不分的困倦中。
但所幸,被抛却在酣梦外的一切都还在进行着,有动作快的已经赶去了江东,阴无凭的手伸不到那么远,这些消息是甘庸带来的。
费家对江随州的仇恨大抵已经到了不愿遮掩的程度,在流言方起时就有了打算,故而当甘庸递出橄榄枝的一瞬间就被很快的接住。
费家人比林宿俞要大胆的多,或者说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财理司的税账下来了——他们还不起。
费博发不是家中长子,当年能坐上这个位置,谁敢说其中没有阴私,即便是两袖清风的孟不与都不敢说家宅和谐。这个叔伯,那个婶婶的,往日同喝酒给口肉吃自然叫的亲切,如今守门的家伙死了,关窗户的人能甘心只支一辈子窗架?
底下旁支从费博发还剩一口气时,就已经做好两手打算了,等到费博发真正咽气后,留给费家的只是一具空壳。费博发够聪明,当家的主母找的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怕得就是女家那边临难时倒插一刀,也幸运的头胎就是个儿子,但偏偏这个儿子怯懦难扶,敌不过那帮手腕多的叔伯,而孩子母家势力弱连自保能力都不够。
倘若这番他们不能先将江随州弄死,那整个费家都得下地牢先见血。
这年怕是不好过啊。
阴无凭盯着不远处亮起的红灯笼,眼中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喜欢灯笼啊?”顾及的声音突然闯入,阴无凭心下一跳,面上却是不显的望去,有些感叹的说:“瞧着喜庆,好些年没见过这般热闹了。”
顾及看着阴无凭眼睛,有一瞬间感到怪异,但却是一瞬间就被那句话吸去了所有注意。
他在袖子里掏了又掏,然后像是献宝一样塞到阴无凭手里。
火红的纸卷顶着阴无凭掌心,还有些许火 .药味。
“这样年味会更重。”
耳边就是青年的笑声,但阴无凭却觉得仿佛隔一层极重的屏障,好不容易恢复的听力又开始忽近忽远的飘荡起来,他将东西淡然放下,婉拒道:“陛下好意,但我还未吃过晚饭,下次吧。”
“正巧,我也没吃。”
“……”没人能让陈王在自己的宫里吃不上饭。
除非他自己吃不了……刚上餐桌的陈王陛下被匆匆赶到的折福请走了,他们耳语一阵,就见顾及咬断了嘴里那根骨头,起身道:“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殿下先吃着,不必等我。”
随着顾及离去,原本站在一边布菜的侍女也被阴无凭挥退下去。
窗前还隐隐能看到那道快步离去的身影,阴无凭撤回目光,目的达成的松下戒放,满是笑意道:“看来甘大人的消息不算灵通。”
折福尽管已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阴无凭听去了半数,甘庸给出去的消息已经到了该到的地。
还是雨夜时分,江东的气候真是一年比一年湿了,眼看着立春将至,这水汽也是愈发严重起来。江随州按着鼻前的湿巾,不过在锦州城待了三四年,尽是已然全忘了江东水朝哪流的,水土不服的难受即便已经过了数日仍旧不消停。
“那边来人了公子,我们得尽快将人处理掉。”贺文催促着。
小安在他们一路南下的过程中,终究是落难了,随行的亲信中知根底的只有贺文这么一个书生可用,多番打听消息尽数由他带回,前些日子这城池中多了不少南下而来的锦州商户,虽说都是行囊鼓鼓,却极少见什么交易,有的几次还是瓷器生意。
这个节骨眼上,很难叫人不怀疑是否别有算计。
江随州接过贺文递来的新湿巾,捂着鼻子低咳道:“今夜就往那人门前递书信,叫他出来见我。”
“可这是否冒险了些,倘如那人与外面的人勾结……”贺文试探打量着面前唇色泛白的公子哥。
“你只管做就是,其余的不需你操心。”江随州冷声命令道,那眼神算不得温和,与往日可亲模样可谓是判若两人,贺文心道,怕是真近末路了,竟端持不住方寸了。
一方信纸,两只鸽子,飞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江家那头,江祁钰接过下人递来的信纸,掩唇轻咳,光是启门的那一点风都足够叫他难受,一旁老翁不忍劝道:“公子还是莫趟这趟浑水了,锦州城的江随州已是被逐出族谱的,既不是我江家人,何必为他磋磨……”
江祁钰摆手,打断了老翁的规劝。
清瘦的人影拢了又拢外衣,终因肩消骨薄滑落而下,他只身走到砚台前,良久送走那只早已不耐等候的白鸽。
立春方至,初阳方起,净水湖畔,江祁钰皱眉凝视着眼前之人。
此人正是近来闹的满城风雨的江随州,却也不是江祁钰等的江随州。
“你是谁。”江祁钰面色不算好,拖着病体的他在暖阳下展开了一身刺,他戒备的看着眼前这个冷淡的“江随州”。江家灭门一事已经过去了多年,原本记忆中的脸已经变得不再明晰,但眼前这张脸,即便与那位刻薄的叔父有两分似,却也陌生。
“我就是江随州。”江随州推开早已冷却的茶水,掀开了湖畔边挡风的帐帘,冷风刺骨寒凉,江祁钰控制不住的开始咳嗽,眼神不善的瞪着眼前人。
江随州放任冷风吹拂,刮杂起眼前人翻飞发丝,卷乱了他袖袍里不住的低咳,冷眼看着仿佛濒死鱼儿般的江祁钰。
净水凉亭是江祁钰亲自选的地方,是当年江祁钰输的地方。
平心而论,江随州不讨厌这个表兄,甚至一定程度上感谢这个有脑子的家伙让江家如今不至于是一盘破棋。
只是如今……
远处下人见势不妙,忙要前来,却被老翁尽数拦下,老翁自己走到了亭外,站在风口的方向,躬身问:“茶水或许凉了,公子可否让老奴换杯茶水来。”
老翁站在那,布满褶皱的脸,和江随州记忆中某张和蔼的脸重合,冷风将他斑白的鬓发吹起,那是一种无声的恳求。
那种无声的恳求里,江随州一瞬间摸到了什么。
他说着话虽是对着江祁钰,眼睛却是看着江随州的,见江随州没意见才缓步上来抬着水壶下去,走前顺手放下了被掀起的帘帐。
老翁走出些距离,见帘子没再掀开才放心离开。
帘中,亭下。
方才气势还剑拔弩张的人,在冷茶卸下后,气氛也渐渐回暖,江随州仍旧冷淡的站在一桌之外,言辞却是缓和下来,他接过外面递来的茶水,轻置一杯在江祁钰面前,“方才多有得罪。”
江祁钰不咸不淡的看着江随州,像是不解他的矛盾,淡声道:“你究竟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以为表兄已经明白了意思,才会应下我的邀约。”江随州停下喝茶的动作,目光不善。
“我不懂,江随州又或者披着江随州名字的你……我从来都不想要江家这一屋子烧手破烂,倘若你要拿去就好。”
“我今日来,不过是为我自己。”言罢,江祁钰自袖口掏出一卷布卷,布卷被锦布悉心包裹,可见主人极其呵护,摊开却是一张泛黄陈旧的黄纸,江随州不解的盯着他,却见方才还虚弱的人眼中陡然精神起来,眼眶赤红,隐有癫狂之兆,“凌云俯瞰群山环,长溪坐卧守城安……我不信这是那个江随州写的!”
江随州突然明白了什么,不解却又松了一口气,“所以这些年,你守着江家,是因为这首诗。”
“是。”江祁钰固执的看着眼前人,努力把他与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登徒子结合,却始终分明出两道身影。
江祁钰从来就不是江家真正的接班人,他也不好这份吃人的富贵。
不得宠的小娘给了他最想要的爱,他的生命流淌在母亲研磨的水墨中,他本可以这般快活下去,然,当年净水诗赋他败给了那个对父亲出言不逊的表兄,致使他本就不受宠的母亲再一次失去了父亲的关注,自己也被迫离开母亲,多少年来,他都不能理解自己如何会输给那样的人,直到江家大火,大火烧得干净,愣是没留下一个活口。
地方宗族无法,才叫他们这旁支去认领尸体。
明明尸体一具未少,却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活着的江随州,诸多细节在这一刻汇聚,江祁钰仿佛抓到了幼年阴影的衣角,他想要亲手撕裂那层阴霾。
江随州在锦州城方一出事,他就知道机会来了,江随州一定会亲自来找自己。
江祁钰气息不稳,却是固执的站起,抬手示意江随州一同离开。
江府一直以来都保存得很好,虽是交到了江家旁支的手中,但暗地里自然少不了江随州的打点,银钱自是不必说,否则这个都被逐出族谱的人哪来这么长的手,从这锦州城一路伸到江东来。
江随州跟在江祁钰后面,看着院中一草一木,花花草草换了一轮又一轮,石栏勾院却是不曾变动,就连最前面那凉亭后,幼时崴过脚的大石都没有变过,二人无言走着,江祁钰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尽了——江家一草一木,他都不有分毫贪图。
然而却固执的将那方书院拆开装了又拆。
看着陌生的书院,江随州终于放下了一直端着的疏离。
书院外还是一如既往,内里却是大不相同——杂乱的书籍堆积在桌案上,墙体上书卷还算整齐,但内里夹着的纸张批注,却将原本还算规整的书架衬的凌乱了些,江随州看着满地无处下脚的墨宝纸卷,挂在桌后的那张诗纸,就显得尤其突兀了。
今欲扶风上九霄,遥聆天人云中呓。西蜀荒蛮群争头,自有才俊无赖往。
纸张左右常有修改迹象,最原始的版本已经看不到了,但显然最后的版本并没有让题诗人满意,仍旧不缺乱墨在四周。
江祁钰同样看着那张纸,毫不尴尬的说:“无赖,才子……未见你之前,我想了很久,始终不知道你算什么。”
江随州捡起一张尚能看的诗,盯着那句“ 小楼东风少春光,旧事难消旧人少”问道:“现在呢,你觉得我算什么?才子,还是无赖?”
“或许都是吧。”
二人对视一样,具是笑了起来,江随州抹了把袖袍,随手沾了点墨迹——小楼东风捎春光,旧事难消旧人少。写罢仍旧不满意却也不留恋的放回,笑道:“但你一句没说错,西蜀那点荒蛮地,确实招无赖,就连如今陈王都不是什么好人。”
“江祁钰,你不比江随州差,但可惜你碰到的是我。”江随州似乎天生就有当火药的天赋,原本好不容易和谐下来的氛围,突然又尖锐起来,江随州放下那纸张,靠在了紧闭的门扉上,那是个极其鲜明的威胁的意思,“我们是两个人。”
但你们也是两个人,未曾言明,却在二人中铺开的答案。
江祁钰终究是方才受了风,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呼出的热气像是滚烫的岩浆,烧灼他的神经,他凝神不愿意错过眼前人的每一个表情,“所以我等的那个江随州,是你吗……”
话还未落,喉间一凉。
江随州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面前,袖中滑出的短柄分毫不差的扎入江祁钰的咽喉,鲜血喷涌的嘶哑哀嚎声中,江随州利落的收了刀,掀袍蹲在还在抽动的尸体边,温和道:“那你是我找的江祁钰吗?”
江家人真是善于养孩子,江随州不成器再养一个“江随州”就好,同理,江祁钰不好用,那就再养一个“江祁钰”。
江随州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换掉了,也没有心思想自己要找的江祁钰是哪个。
那些都不重要了,既然谈不了就不必多费心思考量了,直接、粗暴一点。
在江祁钰倒下的那刻,窗外就响起了刀剑开刃的声音,有刀剑刺破紧闭的风门,门上的血迹当是个人形,有血飞溅,江随州捏着染血的衣摆,自嘲道:“看来我的时候也到了。”
江随州越过还在抽搐的“江祁钰”的尸体,看着墙上改了又改的四句,指尖那点墨迹几次将触都收了回来,江随州撕了袖袍,将书卷表面的薄灰擦下,待到那纸张上的笔墨终于纯粹,才冷眼抬手一扯——唰。
原本四句平整的纸张,只余下了前半首“今欲扶风上九霄,遥聆天人云中呓”,江随州将地上那张“小楼东风捎春光,旧事难消旧人少”挂在了一旁。
配吗?
不配,江随州也知道,但这是他可以为江祁钰做的唯一一件,亦是最后一件事,江随州扶墙默哀。
却听身后门扉声动,刀剑早已将这屋子团团围住,贺文站在那里,费博明——费博发的庶弟就站在他身侧,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泛出兴奋的光,“快!证据确凿!将杀人犯江随州拿下!”
“你有何证据,我又杀了谁?”江随州不解的踹了一脚尸体。
费博明恶狠狠的指着地上那具尸体,怒斥:“人赃俱获,除了你与死者,还有第三人吗,看你如何狡辩!”
“哪有死者?这不过就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被我发现后畏罪自杀了。”江随州不在意的越过刀剑,俯视着费博发的眼睛,低声道:“而你又是谁,带着一帮武器不明的家伙私闯他人府邸。”
“管事先生,江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贺文没看江随州,而是侧身去问佝偻站在门边的老人,一时间,众人视线看向了那个半藏着的老人脸上,老人看着地上死去江祁钰的尸体,却是奇怪的很,说是没反应却也有瞬的愣神,但那点情绪却太淡了,仿佛这不是他侍奉了二十年的主子,藏在眼底的复杂情绪无人能知,众人只知道良久后,老翁开口道:“这是我府中主人。”
江随州轻嗤一声,冷冷注视着脚边的尸体。
刀剑抵着江随州的脖颈,只差分毫就能划开血口,费博明眼中恨意分明,仿佛要当场就拿了江随州的命,贺文压下逼近的刀锋,低声道:“老爷,现在还不是要命的时候,当心上面……”
江随州任由两侧人套上头套,被费博明带离了江府。
费博明不是傻子,虽说此时要不了江随州的命,但眼前这么大的材料要是不发挥,就太可惜了些。
在江随州被费家人私自关押的次日,江祁钰被江随州杀害的消息就不翼而飞了。一时间四下哗然,江随州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