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州失踪第四日,小安的尸体的在邻水下游被渔夫捞了起来,但彼时还没有人将这个泡得发肿的丑陋尸体与财理司的江大人联系。
尸体报到官府的时候,青天□□的掌事人只是不耐烦的摆手叫人把水尸停好。
连着三日未有人领取的尸体即便是冬日,保存不妥也会发出异味,前去停尸房的楼廊中腐臭连连,那种仿佛深入梁柱木头里的恶臭让白日也平添了几分诡异。
两道人影前后走着,卢弦惊腰间叮当的佩刀上手指不耐的敲打,踏下的每一脚无不踩在那掌事人的心上。
这青天□□一年受理的破事儿也不少,一具无名尸体,总不能也叫他们短时间内打探的明明白白,更不要说前面还排着一堆。卢弦惊略敲打了下也便算过了,进了最里侧的一道门,房中已有护卫军的人接手,仵作和辛哨卫已经等候良久,卢弦惊刀柄抵着鼻子道:“行了,下去吧,下次机灵点,自去领罚。”
“是,是,是。”掌事人退下,卢弦惊才将眼睛看回中间那具不成人形的肿胀尸体上,确定道:“真是江大人身边的小子?”
“找邻舍问过了,衣物穿的是那日出门的。”
“时间呢?”确定了人,卢弦惊面色才放松下来,往日动刀子的事办的不少,但查刀子的事情还没轮到他过,若非牵扯上朝廷官员,也干不到他们护卫军的事情,更不必说陛下亲组的辛哨卫,亦可见的此事之严重。
“约莫死了有十日,淹死的,没什么暗伤。”
“啧,”卢弦惊不耐的跺了下脚,这样的答案显然不是个好的回答,多少有些刀剑孔都好照着武器排除,然而此刻却是半点线索没有。
暗七瞧着他不爽的样子,补充说:“有人看到这小子与林宿俞的小子一道……”
“在赌坊。”暗七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抬眼果然见卢弦惊隐隐兴奋的脸。
赌鬼待的地方,可比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有意义多了,卢弦惊跃跃欲试的活动筋骨,问道:“什么时候去,可要提前打招呼。”
“打什么招呼,上面可是特意交代了,这次要大办。”暗七说着,将腰间纤柳刃抽了出来,“走啊,活动活动去。”
湖肆牌坊中,一排浩荡人影踩着寒光鱼贯而入,行人看着他们腰间的令牌,一时有些畏惧的向后退去,良久未见有赶人的动作,竟有人大着胆子靠了前来,护卫军不时吆喝两声“退后退后”却也未严正令其离开,众人便堪堪留开半臂看热闹。
“管事的出来!”
“在在在,军爷这么多人来小店,也不提前说声,小的好歹提前准备准备。”
“少滑头,今日不是来查你的……看看画像,认不认识。”那士兵一面说着,一面给四周人展示。
人群中有人喊道:“安癞子嘛,说来好久没看到他了,莫不是还不起钱跑了?”
一阵哄笑声中,卢弦惊高声道:“安静,见过死者的说线索就好,扰乱办案的等会儿和我一并回去。”顾及带出来的人,和他总是极像的,除了那份痞子劲儿外,冷着脸威胁还是极具威慑,果然不到一会儿整个场子都安静下来,晓得的上前报了也不做多留。
次日一早,整个锦州城都知道了江随州失踪与那林宿俞扯上了干系。
下朝之时,林宿俞脸色铁青,阴恻恻的盯着远处的卢弦惊,此番干系不过是两个下人间赌场的破事,不想竟将他扯了进去。回去之后,林宿俞就将府中所有不老实的下人打发了,并差人亲自把那有疑的小子送到了青天□□,生怕撇得不够干净,还自请往财理司又过了一道账本。
然而,流言像是不长脑袋的狮子,硬是风风火火闹到街角四处。
阴无凭守着身前的火炉子,半是不耐的揉着额前,冷声吩咐照禧:“此事不能再插手了,你尽早走一趟,叫孟老先生把之前安排的人都先撤掉。”
照禧不解道:“为何?既然有人将林宿俞扯出来了,现在将江家的事情捅出去,定然不会有人怀疑道我们。”
“你猜是谁将林宿俞拉下水的?”阴无凭不答反问。
照禧略思索了下,面色微变:“是上面那位?”
阴无凭叹了口气,虽未说话却是将一切都说尽了——想要江随州命的,不只是世家。
还有引诱世家出手的陈王。
眼下锦州城草木寸动都能惊起一番浪涛来,而真正不知所踪的人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结局。
小打小闹不可能撼动整个蜀阳世家的权威,他们大多站在陈国的朝堂上,他们说的话占据一席之地,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们谋逆或通敌,他们一定可会像甩不掉的爬虫一样吸附在每一处。
所以需要一把刀,一把能从朝堂正中划开的刀,到底是继续做蜀阳的世家贵族,还是当好陈国的官,必须分明了,这把刀从一开始就选好了人,也定好了刀落的时间,至于要砍下多少脑袋流多少血,并不是他们所能够干涉的。
顾及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江随州留下。
只是一把趁手的兵器,处理一些难缠的爬虫而已,而当爬虫清理干净,这柄刀也没了作用。
否则辛哨卫和护卫军怎么敢弄出这么大动静,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似的,他们就不怕幕后之人狗急跳墙,直接要了江随州的命吗?
还是说,从一开始弄走江随州的就不是纯粹的世家。
身处漩涡中的人远比岸上的人更敏锐,江随州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孟不与才能被这样好的瞒住,所以阴无凭才有机会和孟不与搭上线。对于这场博弈中的三方人而言,孟不与是唯一的变数,所以,不论孟不与最后看没看出,这局中江随州的饵料身份都不重要。
因为他们已经为孟不与做好了准备,孟不与注定要在这个学生和整个锦州城中选出一个来。
这个半生献给陈国的忠厚老臣,这个与陈王数年师生情的老人,终究还是被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学生算计上了。
师徒三人明明奔着同一方向走,明明未有殊途,却终不得同归。
阴无凭不禁想,孟不与究竟知不知道这其中各种,为何明明表现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对阴无凭抛出的橄榄枝欣然接下。
像是落日就要归朝的旧鸟,却还要到池鱼故渊旁徘徊,分明知道结局也要赶这一场黄昏的匆忙。
阴无凭睁开眼,看向照禧,温和的眸子里泛起一层寒苦。
他仍旧是温和的,但却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又落入道一种无名的悲怆里,沉稳的声音叹息着说:“告诉孟大人,要想让江大人活着,就顺着陛下走,别插手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出去与他见一面。”
夜半时,承天殿烛火方歇。
桌前玄色衣袍的男人抹了把脸,抱着橘猫往后方的宫殿走去,有侍女抱着衣服往外院跑,正巧碰上顾及一行人,折福拦下那冒冒失失的宫女,“深夜不守在前院里,你跑些什么。”
“公子说屋里烦闷得很,想在外院里坐会儿,适才起了风,奴婢来取外袍给公子送去。”
“给我罢。”顾及抬手拿过那团外衣,顺道将那只橘猫递给侍女带下去,而后挥手将人都赶了下去。
夜里的外院徐徐清风,混着寒霜叫人脸侧微紧,顾及只身一人踩着月色,靠近后头的外院。
外院是阴无凭寝殿前面些的小林苑,有水有亭,但往日阴无凭是不爱来这儿,觉着有些远,顾及摸着手头不算重的外袍,缓步靠近了不远处的人影。
照禧守在亭子外,见顾及来了正要行礼却被摆手示意离去,她不动神色的看了眼阴无凭,然后脚步轻浅的离开了院子。
月下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片空旷的水榭旁只有他们二人,玄色长袍的人走近了正垂眸假寐的人,抖手将外袍披在那道白衣人身上。白衣人眼睫微颤的抬眼,像是看着眼前高大的黑影,又像是盯着天际不可捉摸的月亮,分明无声静坐,却每一寸毛孔都诉说着脆弱。
“陛下怎么来了?”透亮的月光下,阴无凭笑着问。
“不舒服吗?”顾及给他系好了脖前的绳结,靠近试探他额头上的温度。
阴无凭垂眼静待着额上的余温褪去,看着顾及良久无声,在顾及又一次忍不住要探他额头时,开口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了,累。”
“好。”顾及没问原因,明明还尚小些几岁的人,却细致入微的照顾着眼前人的情绪,他把阴无凭的手拿起放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商量道:“等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再出宫,好吗?”
阴无凭的情绪不对,这是顾及的第一感受。
累——这是阴无凭上一次出事说过的话。
顾及明白,这种时候不需深究这份倦怠从何而来,阴无凭若是自己能说出哪里不适,就不会痛苦到深夜不睡的程度,那种倦怠难过是积攒的,而现在积攒良久的病人,终于真正发病了,他能做的就是顺着阴无凭。
“不好。”阴无凭收回顾及脑袋上的手,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
往日好商量的人突然不是那么想体恤了,固执的想要尽快达成自己的愿望,他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顾及的手,放软语气的问:“我在宫外等你好不好,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好难受。”阴无凭心道,我在欺骗他。
却隐隐产生了丝兴奋。
他的确又病了,即便他在照禧面前伪装的再好,但在夜深人静里,在二人对坐的坦诚里,本是算计的示弱却把骨子里压制良久的恶劣带了出来。
某种程度而言,他的确需要离开顾及一段时间。
顾及握着手中温凉,那是一只冷白脆弱的、固执的、怎么捂也捂不暖的手,手指讨好的挠着自己的掌心,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顾及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拽了一下……
次日一早,一辆马车由数十人护送朝宫外去,而在看不到的暗处,还有数名辛哨卫跟随。
宫门守卫正打着哈欠,远远看见这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还以为是陛下一早出宫,却见只是一辆无名马车,守卫正要将其拦下,却见马车前头站着的是宫中首侍折福,忙退开放了行。
车马之中,出门时尚称得上几分雀跃的人,此刻神色恹恹的陷在一堆软被中。
马车尚且平稳的步调在阴无凭看来却仍旧颠簸难耐,良久,照禧掀开车帘往下去,折福见状忙拦道:“姑娘这是打哪去?”
“公子胃里不舒服,我去给他弄些吃食。”
“这……”折福借着露出来的那点缝隙,瞥见里面人确是眉毛紧促,不似作假,才道:“那你且快些,我们在前头等。”
照禧不一会儿就混到人群里找不到影子了,马车停靠在街市边上,走进些也能看到。
马车停好,折福上前敲了敲车壁,“公子可还难受,要不要寻个大夫。”
一时无声,折福还欲再敲,却听一道沙哑的声音,“不必……公公,我今早或是起早了,眼下有些倦,可否在这歇上一阵。”
“公子,这外头终究不比宫中,还是到地方歇息吧,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小的也不好交代不是。”折福劝道。
“那我们快些动身罢。”阴无凭也不坚持。
见阴无凭答应,折福这才放心下来,说道:“那我叫两人在这附近等着,待照禧姑娘买好吃的便直接往府邸来就是。”
等到照禧送来吃食时,阴无凭已经在府邸中吃过餐食又睡了过去,那些半路买来的糕饼便又热了一道送进去做零嘴了。
等阴无凭睡足醒来,已是到了傍晚的时候。
彼时院中见人醒来赶忙就将餐食抬了上来,阴无凭睡久起了实在没什么胃口,摆手叫他们撤了,就着茶水吃那些热过的糕饼。
屋中只点着一盏小火,房中昏黄暗淡的像是未醒来的梦境,照禧听到那个恍似梦中的仙人问,“今日可见到孟大人了。”
那语调缠绵拖缓,像是某种亲昵的低语,只见那好似醉梦的仙人嗤笑一声道:“无事,见不到正常,从渠州回来,顾及就有意防着你,若不是我身边唯你一人待着,怕是今日也带不得你出来。”
“今日的确有两人跟着我,不是折福叫来的侍从。他们藏在暗里,我只隐隐有些感觉,我试过甩开,但他们咬得紧……”
“竟是把辛哨卫都用上了,看来防你防得不浅……”
陈国的辛哨卫,是如今唯一摆在台面上却没人找到踪迹的暗卫。
各国多少都有在栽培眼睛用以扎根潜探,但陈国的辛哨卫不同,他们除了蛰伏外,还是台面上的利刃——刺杀。
这是伴随顾及站稳脚后才有的势力,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搞到这样一把刀,甚至包括曾帮助陈国的各国眼睛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像是凭空出现般,在人尝试试探陈国底线的时候破空而来。
照禧垂头不语,却听不远处人仿若梦呓的说:“无妨,见不到师傅,还寻不到徒弟吗。”
徒弟?
猛地,照禧抬起了头,看着阴无凭的眼神有些戒备,方才进入这屋中觉着阴寒,她只当是地暖未起的缘故,然而现在她明白了那种脊背生寒的感觉,并非来自外物,而是生来的恐惧臣服,出生时听到的第一句经语,学会的第一句话——布其瓦博齐。
刻在骨血上的信仰,既是警示,更是一种融入血脉的枷锁,一种最初的本能迫使照禧垂下了头,不再与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