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举被高大的雪原士兵架着上山,死亡的威胁退去,被恐惧所支配的神经终于将主导给了这具身体,他的小腿在撤离的过程中不慎扭伤,而在逃脱了陈军包围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行走的吃力。
在拐过又一道山口前,宋举扬声叫停了这场狼狈的撤离,“停下,他们不会追来了。”
哈赤格闻声回头,宋举冷汗涔涔的脸正阴恻恻的盯着他:“柳自全那边什么动静,叫他准备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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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柳自全正闲情逸逸的把玩着刚得的玉壶,忽然他抬眸看向了屋中,有些不舍的将手中白盏放下吩咐:“就这几样放着,其余的丢到库房里……我有些头疼,叫王大夫到房中来。”
仆从们小心的把瓷具放回木匣中,走前将门轻轻带上,随着房门关闭,屋中顿时黑了下来,而在被屏风遮挡的里间,星点光亮突兀出现在里。
柳自全走到窗前,一只儿童握拳大小的木鸟出现在了他的肩上,那点光亮正是它鼻尖白漆映出的光亮。柳自全按了一下那点白亮,就见方才还惟妙惟肖的木鸟瞬间散架成几块碎渣子,一张纸条顺势掉落在地。
纸条上赫然写着“七日后,子时动手”柳自全面无表情的将纸条丢入火中,不多时,房门被叩响了。
走入房中的是一个眉发霜白的老者,他低低叫了声:“老爷好。”
“阿公,我对不住你。”柳自全从屏风后走出,方才古井无波的神色在见到老人后,像是裂开的观音像,商人的精明被发散的慈悲割裂开,呈现在眼前的更多的是理解与关心,在晦暗不明的环境中,让人很容易产生信任。
半生蹉跎的老人没有识破这样精湛的演技,他沙哑不平的声音安抚对面惴惴不安的柳自全,“老爷已经帮了我太多,剩下的事,应该由我自己面对。”他侧身而去,佝偻的背影像是无数个夜晚中翻山越岭迁徙的驯鹿,而他不曾注意到身后唇角微扬的柳自全,正像毒蛇竖起瞳孔的注视着他离开。
白露过后,阴气渐重,绒毛细雨笼罩了渠州上空。
杨充钰撑伞走过青绿石阶,在远离主街的落魄小院中,不久前还出现在杨家门前喊冤的田庄庄主们在看到杨充钰后,停下了悉索的低语,面色不善的看向出现在院中的人。
泛金的雕龙玉佩出现在杨充钰的腕间,他目不斜视的盯着为首之人,冷声道:“陛下命我前来督办,诸位若是不想吓到家中妻小,就好好配合,妄想逃出去报信的……”说话间,就见高大的护卫压着两个扮作小厮的田庄主大步迈了进来,他们是在城外黄泥道上被抓住的,被丢到院子中央时,黄泥混着雨水流了一地,两个护卫踩着黄汤手起刀落,动作太快,躺在血泊中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声,就被割断了咽喉,猩红的颜色瞬间盖过了黄泥。
“就是这样的下场。”
淅淅沥沥的雨落声中,杨充钰撑着那把染血的竹节伞冷眼注视着一切,而后淡淡开口,“诸位做得可都是杀头的勾当,如今陛下都给机会改正了,怎么还不珍惜呢。”
“珍、珍惜,珍惜的……”一片冷寒中,有人开了第一道口,后面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见状,杨充钰心满意足的笑道:“既然如此,诸位就开始动作吧。”
雨越下越大,上山的牛车却没有一点停歇,藏在牛车稻谷下的沉重木箱子在打开一次过后又重新盖上。路过山口木屋时,藏在人群中的三人将帽檐又压低了些。关口人只看了一眼盖着柳自全私印的皮卷,就放了行。
牛车最后停在了一个峡谷中,披着蓑衣的老人走近了他们,老人接过缰绳带着最前面的牛车去了上面,剩余的人在峡谷下面继续卸货,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忽然划过一道亮光——打雷了。
在雷声响起的前一刻,杨充钰的声音出现在了山谷里:“抓住他!”
两个藏在人群中伺机而动的侍卫闻声,扯下了累赘的伪装,缠在腰腹的软刃直直逼向山道上的老人,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老人掀翻身前的木箱,挡住了袭来的刺击,他眼珠微转,奔向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杨充钰。
雷声终于响起了,第一道闪电的后劲儿响彻山谷间,给人地动山摇的错觉,劲风骤起,老人头上的斗笠被掀翻在地,只差两步就能够到的杨充钰突然侧过了身。
“咻——”
那是很长的一支箭,换做平时他一定可以发现破空而来的快箭,但在厚重的雨声中、高度集中的凝神中他没有听到远处拉紧的弓弦,就像他没能早点发现被掉包的箱子一样。
这一支箭没有奔着他的命去,但是胸口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次出逃——失败了。
他蜷缩在膝盖高的草坪上,像是重回少年时一样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但现场没有人朝他走近,甚至没有绳索捆绑他。
周围的人只是路过时好奇的看他一眼,在他发现前,就转身继续摆弄那些被掉包的木箱了。
过了很久,在老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时候,终于有人靠近他了。这一次离得很近,他看清楚了自己头顶的人,也正是方才下令动手的人,老人觉得自己是见过他的,只是太恍惚一时没法认出来,一阵天旋地倒,他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在彻底昏死前,他听到了青年不耐烦的声音:“啧,还是医生,也不知道自己止给血……”
再次醒来,老人胸口的伤已经被简单收拾过了,他被五花大绑着按在一个坑里,因为胸口中箭,所以杨充钰好心的给他留下一个上半身在土外面。他的蓑衣被人夺走了,就剩个斗笠还放在脑袋上,身前两步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披着他的蓑衣全神贯注的盯着下面。
老人抽了抽土里的腿,明明动静不大还是被察觉了,“醒了啊。”
杨充钰转头看向矮了半个脑袋的老人,贴心的给他让了半边身子看看下面的情况,下方有不少人影走动。
高大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哈赤格,在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宋举,他们爬上了老人刚刚卸下牛车的山道上,而在他们脚踩的土地下埋着的,正是让老人没有发觉异样的第一批货,真正的货。
老人张嘴准备说些什么,这才发现自己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在他舌尖快将布团推出去前,耳边传来了杨充钰略带笑意的声音:“老先生,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吗,说不定柳自全骗了你不少哦。”听他提起柳自全,老人终于想起了青年是谁。
他确实见过杨充钰,那是一次意外。
自从陈王派人彻查蜀阳地界中大烟一事,他们这些“种药人”就被赶着到处躲避,他从少年时被赶到这里就试着逃跑,在他两鬓斑白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但他碰上了柳自全回城的商队,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有一分赌在。
柳自全觉得这个口音奇怪的人,或许会有其他惊喜,于是他被带到了柳府,给柳自全打工,最开始还没有给他按个“王大夫”的身份,和其他在柳自全手下收租的身份地位是不一样的,他只是种地的,但他好歹是柳自全手底下的人,横竖也没区别。
改变地位的是他碰到了一个人,一个白头发能和他讲话的人。
他很清楚能被柳自全带回去,多半是因为他独特语言的原因,于是为了报答柳自全,他给了柳自全一点提醒,这个时候他汉话还是说得不明白,但柳自全听懂了,都城来人身份不简单,让他起了一点警觉,于是当晚柳自全赶紧想办法造了假账簿送到官府,想着怎么查也查不到自己身。
此外柳自全还通过他知道了边城的另一笔买卖——药。柳自全能找上宋举显然少不了他的帮助,尽管在这件事中他没有什么露面的时候。
柳自全给他按了大夫身份让他留在府中,并许诺给他一个人情,他毫不犹豫的用了,他想回家,更想知道是谁害的他回不了家。
柳自全答应了他的请求。
那晚他前去赴约,却意外撞见了杨充钰从他房中出来。
进房时,他发现老爷喜欢很久的净水缸脏了,但是老爷没有生气,还很开心的对他说,找到害他的人了,愿意帮他一起报仇,但需要他帮忙。
柳自全从宋举那里打听到了这些“种药人”的身份,引浪族。
生活在沿海地方的少数名族,传闻中他们带着手鼓引浪航行,带回远洋外的神奇事物,同时,他们也是毒医的前身。
周续当年能够快速让汴国强盛,离不开引浪一族的帮助,但时至今日都有很多人疑惑,周续是怎么让这个激流浪涛上冒险的民族听命于他,臣服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