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西沉,夜渐深。
西殿的大火燃烧两个时辰后,终于被扑灭。寒风吹拂过大火熄灭后的废墟,将火场的余烬与浓烟向高天吹散。
已将火场搜寻完毕的亲卫朝穆衍跑来,带来了今夜唯一一个好消息。
“将军,火场内没有发现任何尸体!陛下应当不在火场之中。”
穆衍悬起的心稍稍放下一半,当即道:“全力搜宫!务必找到陛下!”
“是!”
话音刚落,从火场撤出来的常春明翻脸不认人,威胁道:“穆将军,你深夜带兵私闯皇城,如今还不退去,是否僭越啊?”
穆衍收回看向废墟的视线,连眼神都没给常春明一个,带着自己的兵转身走了。
常春明望着穆衍目中无人的背影,眼底流露出不服与愤恨之情。
“来人。”常春明沉声吩咐:“赶紧将消息告知秉笔,叫他务必在穆衍之前找到皇帝!”
两方人马,各自得令,比赛似的翻找起来。时间又走过一个时辰,小皇帝的下落终于明了了。
亲卫向穆衍禀报:“将军,找到陛下了!陛下平安无事。只是……”
穆衍打断亲卫的“只是”,只问:“人在哪儿?”
“英……英灵殿!”
英灵殿?那不是供奉皇室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吗?
“怎么在那儿?”穆衍脱口问道。
亲卫为难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穆衍皱眉,“带路!”
*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韩仪跪在巨大的金色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念诵着佛门的《静心咒》。
袅袅青烟从香炉升起,萦绕整个佛堂。
韩仪本就生了一张圆脸,加之慈眉善目,此时身处烟雾袅绕的空间,真让人有种见了慈悲真佛的错觉。
管家敲门进来,低声禀报:“相爷,二公子回来了。”
韩仪睁开眼,淡道:“带进来。”
韩绮被府兵押解进佛堂时,韩仪已经背对巨大的佛像坐下。慈眉善目的圆脸背对金碧庄严的佛相,被称得有些阴翳。
骤然见到自己的老父,韩绮露出恐惧的神色,但很快又摆出无所谓的姿态,抬头问:“父亲,这是何意啊?”
话音刚落,府兵强行压着他的肩膀,使他跪下了。膝盖匝地,发出一声闷响。
“你……”韩绮五官扭曲,愤怒地看向府兵,责骂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狠戾的一鞭子打蒙了。
“啊——!”
韩绮捂着头,从指缝中看向挥编之人——韩仪的心腹,将韩绮带回来的相府管家。
韩绮作为相府二少,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他亲爹都未曾这般殴打他,这会儿却被一个奴才打了,他心头不服,骂道:“狗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啊——!”
又是一鞭落下。
韩绮疼得一缩,挣扎道:“狗奴才,你反了天——啊啊啊!”
密集的鞭子如雨落在身上,发出一声声噼啪脆响。
韩绮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喊叫。大抵挨了二十鞭,他便服了软,瑟缩着身体,喊道:“父亲,父亲!孩儿错了,求父亲绕过孩儿!”
韩仪闻言,微微抬手。
管家立即停止鞭打。
府兵提起地上的韩仪,按着他在地上跪好。
韩仪见韩绮灰头土脸的样子,招了招手,轻声对管家说:“快给绮儿擦擦脸。”
韩绮闻言,心中的恐惧少了些许,愤怒再次挤满胸腔。
管家掏出锦帕,向他走来。他仰头啐向管家,骂道:“滚!”说完,看向韩仪,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不满道:“父亲,孩儿纵然有错,也不该由下人来管教。您今日这般做,孩儿日后如何在府中立威?”
韩仪阖眸,再次抬手。
管家再次操起鞭子,劈头盖脸鞭打起韩绮。
韩绮痛呼,喊道:“父亲,您不能这样!我是主子!您不能纵容下人鞭打孩儿!”
“啪!”
凌厉的一鞭子落下,正好抽到韩绮的面门。带着倒刺的软鞭擦过韩绮的左眼,瞬间勾破眼皮,划伤了眼珠。
“啊——!”韩绮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厉声尖叫:“眼睛!父亲,孩儿眼睛好疼!”
但落在身上的鞭打却没有停止。
韩绮蓦地恐惧起来,他抬起头,用右眼看向韩仪。
韩仪坐在佛像前,闭合着双眼,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韩绮心头对父爱的期待破灭了,畏惧化作反抗的勇气,他不管不顾道:“韩相爷,你够了!你是不是从来没将我当儿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管家停下动作,看向韩仪。
韩仪闻言睁开眼,看向满脸鲜血的韩绮,长叹了一口气。
管家提醒道:“二公子,相爷在等您认错呀!”
“孩儿不知错在何处!请父亲明示!”韩绮憋着怨恨与怒气,说得理直气壮。
韩仪陡然起身,一巴掌扇在了韩绮脸上。
韩绮吃痛,却不再吭声。
韩仪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逆子,冷声问:“不知错在何处?好,那老夫今日便问一问你,你说,廷尉寺卿因何亡故?”
韩绮闻言一顿,随后冷笑起来,委屈道:“原来父亲今日这般责打孩儿,是为了张圆那厮。是,您猜得没错,张圆确为孩儿所杀。可那又如何?张圆不过是我们韩家养的一条狗!难道我杀一条狗,都得向您汇报吗?”
“你还有脸提韩家?”韩仪点着韩绮的额头,厉声道:“你同公冶斐密谋造反的时候,可有想过韩家?”
韩绮听见“公冶斐”三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完全没想到,韩仪竟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了。
他知韩仪绝不会放过背叛家族的人,再也硬气不起来,慌张道:“父亲,您听孩儿解释,孩儿同公冶斐,不过是虚与委蛇!孩儿只是利用他。父亲您要明察啊!”
“好!老夫信你。”韩仪缓声道:“那你跟老夫说说,你想用公冶斐那穷途末路的困兽做什么?”
“孩儿……”韩绮手脚颤抖,恐惧之下,完全编不出合适的理由。
“说不出来?那老夫帮你说!”韩仪转身,看着巨大的金佛,冰冷道:“你之所以选择帮公冶斐做事,是想利用公冶斐,从你老子和大哥身上谋权,是也不是!”
阴暗的心思被人当面戳穿,韩绮仿佛被闪电劈中,当即跌坐在地。
韩仪威严的声音再次袭来:“回答老夫,是也不是?”
韩绮颤抖着,认命一般道:“是!”
韩仪猛地一震,不料韩绮敢承认。
管家当即扶住韩仪,劝道:“相爷莫气,二公子也是一时糊涂。”
韩绮不识好,颓然道:“不是一时糊涂,我早就想这样做了。我就是想利用公冶斐,攫取我该有的权势!”
韩仪不解:“你如今一呼百应,还要如何?”
韩绮撑着地面,声嘶力竭道:“那些都是虚假的恭维!父亲,那些都不是孩儿的势力,而是您的、大哥的!他们是看在您与大哥的面儿上,才会对我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而孩儿想要的,是属于自己的势力。”
韩绮说完,用仅存的右眼看向韩仪,疑惑道:“父亲,其实孩儿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为何您不愿意提拔孩儿呢?孩儿今年二十有八,官阶却还是初入公门时的九品小吏!大哥这个年纪,都已经独掌吏部了吧?”
韩仪静了许久,不解道:“难道你看不出你和你大哥的差距吗?”
“我当然看得出!我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大哥啊。”韩绮痴痴笑了起来,“所以啊,如果您只有我这一个嫡子,不就好了吗?不管我多么平庸,多么愚蠢,您都只能扶植我!这多好!我就不用和大哥比较,也不用和大哥分享我应得的东西了!”
“蠢货!愚不可及!”韩仪怒不可遏,抱起香炉,径直砸向韩绮。
“嘭——!”
香炉径直砸在韩绮头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香灰飞溅,韩绮应声倒地,血自后脑流出,濡湿了落地的香灰。
韩仪一顿,抱过香炉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管家当即冲到韩绮旁边,试探他的鼻息。指节从鼻尖收回,管家庆幸道:“相爷,有气。”
韩仪负手,再次转向金佛。只是这一次,他看着地面:“打死!”
管家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可是韩家唯二的嫡子。
韩仪攥着拳,苍老的声音颤道:“不能让其他世家子同他学,否则,氏族内部必定会纷争不断。兄弟阋墙,勾结寒士,背叛家族!老夫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韩家!”
*
穆衍与何春如,同时到达了位于皇城最北端的英灵殿。
两人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谁也没有选择先进去。
只因,这供奉皇室先祖牌位的宫殿内,不断传出淫.声浪.语。
“小美人,整日面对这些木头牌位,很无趣吧?”
“只要陛下心里想着奴才,奴才便心满意足了。”
“放心,孤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诶,陛下别这样!”
穆衍黑着脸,看向何春如。
何春如早就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此时并不意外,却不想做这个打扰小皇帝“雅兴”的恶人,于是退后一步,示意穆衍先进。
穆衍站着没动。
“陛下~”
“别呀,陛下,这可都是先祖们的排位!”
殿内,木牌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接着,布帛破裂……
穆衍忍无可忍,箭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