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也不知道章警官有没有相信常思的话,反正那天后又在路上看见过几次黄警官与章警官,他俩却没再来店里找过覃拾星与常思。
便是来找,覃拾星也没时间烦心这事。
自从上次复诊回来,覃丽珍的身体以摧枯拉朽之势变差。疼痛、腹水折磨着她,即便如此,覃丽珍依旧酒不离口,甚至喝的比以前更多。喝完吐吐完喝,覃拾星便是再勤快打扫,房间里依旧有股弥漫不去的酸臭味。
覃丽珍的脾气更差了,每次吐完看见来打扫的覃拾星,什么脏的话都能骂出口。
覃拾星也不再有精力管着常思不让他出现在覃丽珍面前,覃丽珍看着与覃拾星如影随形的常思,不停骂他贱货。
常思对此没什么反应,苟延残喘的可怜人罢了。
他自己不在意,覃拾星却不能不在意,他不能忍受覃丽珍对常思的攻击。
覃拾星便让常思这段时间不要再过来——两人搞到一起后,常思除了上班都与覃拾星腻在一起。
常思当然不愿答应,可怜兮兮地与覃拾星说软话。
覃拾星态度坚决,常思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覃拾星有预感覃丽珍就这几天了,所以把常思赶走后,他把五金店也关了,守着覃丽珍。
这天覃拾星乒乒乓乓地喂完覃丽珍吃完晚饭,刚进厕所洗澡,覃丽珍忽然大声叫着覃拾星的名字。
从小到大,覃丽珍叫覃拾星名字的次数屈指可数。
覃拾星急匆匆擦干净水出来。
他打开房间门,覃丽珍转头平静地看向他。
“怎、怎么、了吗?”覃拾星想打开灯。
“别开灯!”覃丽珍喝道。
“你跟唐学民长得太像,我不想看见强.奸犯的脸。”覃丽珍声音里满满的憎恶。
唐学民是覃拾星生物学上的父亲,覃丽珍结婚证上的丈夫。
覃拾星动作一顿,最后还是没开灯。
覃丽珍看见模糊的影子走到床边,冷静道:“我要死了。”
“嗯。”覃拾星没什么反应,这是早已经预料到的。
“你高兴吗?我要死了。”覃丽珍问。
覃拾星没说话。
覃丽珍也不需要覃拾星回答,她恶狠狠道:“你当然高兴了,我现在这样不就拜你所赐?”她拍打着没有知觉的双腿,“你就是疯子!魔鬼!”
覃拾星不为所动。
“唐学民也是你搞死的吧。”覃丽珍语气肯定地道。
“每次听见别人夸你孝顺我都想吐。哈哈哈都是一群傻子,被你耍得团团转的傻子!”覃丽珍扭曲地笑起来,“你聪明,你就是太聪明!你设计他被车撞死,设计我瘫了,你就是弑父弑母的怪物!”
覃拾星动了,他弯腰将覃丽珍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
覃丽珍厌恶地撇开头。
“你知道吗。”覃丽珍挣扎着攥住覃拾星的领口,“我最后悔的就是被□□怀孕后没立刻把你打掉。”
覃丽珍力竭,松开手不停喘气,喘气声像破旧的风箱。
覃拾星沉默地直起身。
覃丽珍呼吸平缓后,小声呢喃道:“但我最痛恨的,是我竟然会对你产生感情……母爱,呵呵,什么狗屁东西,真是让人想吐。”
“你记住了覃拾星。”黑暗中覃丽珍目光如炬地盯着覃拾星,“我死了不要把我的尸体藏在这,不要办葬礼。把我火化了,骨灰扬了还是扔了随便你,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不要埋起来,死得干干净净才好。”
覃拾星安静地听着。
“你听见了没有!”覃丽珍问道。
“好。”覃拾星应道。
覃丽珍似是笑了下。
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是句恶狠狠的诅咒,诅咒对象是她的儿子。她对覃拾星说:“祝你下地狱。”
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覃拾星站了好久,才伸手去碰覃丽珍,白天时还散发着热气的人,现在皮肤冰凉。
覃丽珍,死了。
“你为什么不对警察说?”覃拾星对着覃丽珍的尸体问道。
尸体不言不语。
是了,自己喜欢常思,所以在警察面前包庇他,覃丽珍不说,也是喜欢自己的吧。
就像自己没有回答常思的问题,现在覃丽珍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覃拾星欢喜地笑了。
(十一)
覃拾星不是第一次准备后事了。第一次是给唐学民,这次给覃丽珍。
他没有特意去打听,但也有听到最近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村里人一面让他节哀,一面夸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孝顺孩子,另一面又在背后悄悄说他是天煞孤星,命好硬的,克父克母。
覃拾星听见这些闲话只是笑了下。
他婉拒了常思、梅老板和其他好心人帮忙的提议,照覃丽珍说的,去殡仪馆把她火化了。
一百来斤的人,躺的这几年覃拾星给她翻身翻到手腕劳损,如今大火一烧盒子一装,轻飘飘的,还没有盒子重。
覃拾星买了张大巴票,背着覃丽珍的骨灰带她去海边。
这时候海边游客很多,覃拾星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他刚打开骨灰盒,一阵大风吹过,覃丽珍顺着风落进了海里,浪花一卷,没了痕迹。
他拿着空盒子,在礁石上坐到天黑才回去。
回到城中村夜已经深了,五金店关着门,二楼更是漆黑一片。
覃拾星很不适应。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扯得好长,孤零零的。
许久,覃拾星终于动了,他跟着半夜回家的租户,进到了常思住的楼里。
房东老头就睡在大门旁,铺着张折叠床守门。
他与晚回家的租户打了声招呼,看见覃拾星,皱着眉打量片刻,叫住他:“欸!你谁啊?不是租户不能进!”
覃拾星朝他腼腆地笑了下:“是我,阿星。”
“欸?”房东老头戴上眼镜才看清覃拾星的脸,“哟,真是阿星!”
“我来找人。”覃拾星道。
“哦哦,是不是找常思?”房东老头自然而然地问道。
城中村是没有秘密的,这里只有死人的秘密才是秘密。常思经常宿在覃拾星那,平日里举止也不掩饰,关于两人的关系街上的人早有猜测。
覃拾星点头。
“常思还没回来。”房东老头道,“你等一下。”
他回屋拿了一大串钥匙出来,对着灯光看标签:“201、201……找到了。”
他取下201的钥匙递给覃拾星:“这是常思房门的备用钥匙,你先拿去用,明早走的时候再还给我。”
覃拾星收下道谢。
“这有什么。”房东摆摆手,顿了下,道,“阿星,节哀啊。”
覃拾星谢过房东的好意。
等覃拾星走了,房东还有些嘀咕,阿星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对了……他怎么不结巴了?
201在走廊尽头,靠街的那一间,站在走廊能看见对面覃拾星的房间。
覃拾星打开常思房子的门,老旧的合页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常思租的房子是个一居室,站在门口就能把房中的一切收入眼底。此时室内一片昏暗,月光从只拉了一半窗帘的窗户中洒下,能看见室内空旷旷的。
覃拾星打开灯。
乍亮的光线让他不适地闭上眼,光影在眼皮上流动,片刻后睁开眼,眼前的一切让覃拾星有些惊讶。
房子里家具很少,一张床、一个布衣柜、一个折叠桌与几个摞在一起的塑料凳,这就是全部的家具。
覃拾星往里面走,手在桌上划过,蹭了一手的灰。地上也落满了灰,看得出来这个房子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但让覃拾星惊讶的并非如此,而是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照片、密密麻麻的脸。
每张照片里都是同一张脸,这张脸是如此熟悉,覃拾星清晨时在洗漱台的镜子里看见过,在电视机的反光里看见过,在常思的眼睛里看见过——是他自己的脸。
照片上的人有着各个角度,身处不同场景,覃拾星甚至看见了自己拿着望远镜躲在窗边偷窥的照片——人躲在窗帘后只露出些身形,望远镜在阳光下有些反光。
覃拾星拿照片的手有些抖了。
一想到自己躲在暗处偷偷窥视常思的时候,他也在注视着自己,覃拾星就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甜蜜,他觉得自己被甜蜜淹没了。
覃拾星拿走了那张照片,整夜没睡。他把藏在米缸里的人头销毁了,用高压锅压烂捣碎碾成粉末,最终倒进了下水道。
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的陪伴,他有了更好、更鲜活、更喜欢的东西,他想他以后一定不会再寂寞。
(十二)
第二天五金店开门,客人依旧寥寥,覃拾星坐在柜台后打瞌睡,就这么无所事事了一天。
常思晚上时才回来。
他一回来就抱着覃拾星细细密密地接吻:“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覃拾星道。
“没多玩几天?”常思嘴上这么问,却又开心地嘟囔,“早回来也好,我可不想几天都看不见你。”
覃拾星笑了下,他推开常思,给他递了杯水:“喝点水吧。”
常思接过水,没立刻喝,他今天似乎兴致很高,他高兴地看着覃拾星道:“星星今天很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覃拾星问。
“气质。”常思道,“还有,星星不结巴了呢。”
“我本来就不结巴。”覃拾星说。
“我当然知道。”常思轻轻笑了下。
知道?
覃拾星有些不懂地歪了下头,还没开口问,常思又道:“星星有空的话,能与我说说你的事吗?你的所有事,我都想知道。”
常思说完,还没等覃拾星回答,就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他喝太急,水从两侧嘴角流下,常思也没擦,就这么对着覃拾星笑,随后眼一闭倒了下去。
覃拾星立刻上前接住常思软倒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