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医生,你没事吧。”叶归静静的注视着手术台上的狗狗,冲我摇摇头。
“总是有人不听话,无论你多说还是少说,他们都不会听话。只有让他们承担后果,这后果就是他们的代价。”
“狗狗的尸体一直放在冰库吗?还有诊所真的要起诉阿布主人吗?”
“明天狗主人或者自己来,或者派家里人来,总归是会上门来要狗的。到时候我会让他们签署一份声明,表明狗狗死亡与诊所没有关系,是由他们自己违规喂食造成。苏青,你看他上午守在笼子旁的时候,对狗狗是多么的担心,你能想到是他亲自害死了自己的宠物吗?”
我摇摇头,“无知的人是最危险的。”
叶归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也许不是因为无知呢。”
我睁大眼睛看他,“跟我来吧,苏青,给你看看我们之前签了多少份声明吧。”叶归转身,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电脑里面专门有一个文件夹叫免责声明,每一份免责声明都是扫描件,一共二十份。每一份声明,代表着一个小动物的消失。或是放弃治疗,或是强制进行安乐,或是因为主人的原因导致治疗失败。我看着这些文件,明白了为什么诊所的每一个房间都有监控,就连医生办公室也不例外。
人们爱自己的宠物,最大的原因就是能完全掌控它。它的生与死,它的悲与欢,都在主人的手中。这主人只是所有碌碌无为人类中的一个,在社会上他们平庸如一颗小小的砂石,放到任何地方都无法崭露头角。但是一旦回到家中,他就是宠物的神,宠物的一生都与他绑定,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他的宠爱,任他宰割。
动物医院能见到更多的人性,它不需要遵循人类医院的伦理,主人可以随意决定宠物的生死,主人可以决定是否让它失去生育能力,或者让它成为繁殖赚钱的工具。它们是阶下囚,却以为自己正在被人类宠爱。
我看着笼子里一只正在洗脸的龙猫,它的主人已经三天没有来看过它了,它马上就要彻底痊愈了,它的主人还会来接他回家吗。
待观室里有四分之一的动物主人联系不上了,要么电话拒接,要么直接把医院拉进黑名单。叶归一直养着这些小动物,有的时候他出乎意料的宽容和温柔,有的时候他冷漠又残暴。
对待动物他总是温和的,也许他只是比较讨厌同类吧。
晚上下班后,我先去季学家照顾大胖。
今天门外放着一个快递,我看了一下收件信息,写的地址是季学家的地址,收货人的名字竟然是我。
我拍照发给季学。
“季老师,这个快递放在了你的家门口,收货人写的是我?”
季学的微信很快回过来。
“给你买的水果,这几天你起早贪黑来照顾大胖,我在摄像头里面看你,感觉你都瘦了。”
他在照顾我,即使他不在我的身边。
“你几天前买的水果我还没有吃完,季老师。”
“不新鲜的水果不要吃了,扔掉吧,苏青。先吃我今天给你买的。还有七天,我就回去了。”
“谢谢你。”我剥开袋子里的橙子,一股辛辣的芳香在空气中散发开来。
猫咪不可以吃橙子,它也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大胖在吃我刚给它放好的猫粮,我没和季学说,我每天给大胖的猫粮其实都不多。它需要控制体重了,要不然哪天也可能因为胰腺发炎而进医院,作为对季学给我买水果的报答,我就帮他的大胖橘减减肥吧。
大胖急匆匆的吃完猫粮,似乎是怕我很快离开,一直用身体蹭我的小腿,然后对着我喵喵叫。
我从它的专属小柜子里拿出梳子,帮它梳毛。它觉得我意会错了它的意思,它并不想梳毛,只想干饭。但是被梳毛又很爽,它只能边喵喵叫边躺下让我给它梳毛。
“苏青,如果真想谢谢我,那我培训回来,你来我家吃饭好不好?”隔了十几分钟,季学才回复我上一条谢谢他的微信。
我迟疑了,没有回复他。
“你太瘦了,我会做很多家常菜,我苦练了很多年,就想以后有机会做给谁吃。”
“就当是替大胖感谢你对它的照顾吧。”季学连发了三条微信。
我看着摊在我脚边还在喵喵叫的大胖,显然它今天已经达到了饥饿的巅峰,它的主人还不知道我正在替他给大胖进行科学节食呢。
“大胖啊,你的主人邀请我来吃饭,你欢迎吗?”
大胖听到了吃饭两个字,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饭盆边,看着我,边看边叫。
我真的被它逗笑了。
“季老师,大胖一直吵着我给的不够吃呢。”为了显示大胖有多吵,我给他拍了一段视频。
“苏青啊,你是不是喂得有点少。”季学也觉得大胖的叫声太过凄惨。
“我们诊所今天刚有个大胖狗因为太胖吃的又多,得了急性胰腺炎死掉了哦。”虽然有点恐吓的成分,但我说的也基本都是真的。
“好吧,苏医生,都听你的。那你答应来吃我做的饭了吗?”
“我只是怕太频繁的接触给你造成困扰,如果最后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期间你做的种种事情都是在浪费你的精力,季老师。”
“现在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开心,苏青,我是成年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愿的,如果有困扰也是我求来的困扰。所以你答应来吃我做的饭了?”
“好吧,季老师。”
季学发过来一个大胖蹦蹦跳跳的表情包。
大胖看我似乎真的没有任何继续给它添饭的打算,只得闷闷不乐的走到阳台,趴在了垫子上,毕竟一直叫也是很费力气的。
我又陪它待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有多久没有吃过别人给我做的饭了呢。
以前上小学、初中的时候爸爸会给我做饭,但是他做的饭菜只是能保证我们爷俩不会因为不吃饭饿死,至于饭菜的口感、色泽、香味,一律听天由命。
后来我上高中后就住校了,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就开始给爸爸做饭。也许是因为对食物没有热爱,所以我做出的饭和爸爸做的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就这样食不知味的过了许多年,高考后爸爸身体每况愈下,我经常给他熬各种粥,每次给他乘多少粥他都尽力喝下去,不过他终究是没能违心说出一句真好喝。
后来林一也给我做过饭,实话实说,比爸爸做的饭还要难吃。我给林一炸了一盘金灿灿的汤圆,那是我做过色香味最好的一道菜。
希望季学的做菜技能真如他说的那么好,我喜欢在家里吃饭,那会让我有一种团圆的错觉。
叶归对于阿布主人的预测是错误的,它的主人既没有自己来也没有让家人出面来把阿布带回去,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全副武装砸烂了诊所的钢化玻璃门。还没等他继续有所动作,诊所里的报警器自动响起,声音震耳欲聋,苍茫逃窜中,他把自己的手机落在了店里。
第二天警察就把他抓了过来,破坏金额太大,要么和解,要么拘留。最后阿布主人赔偿了诊所大门金额的双倍,叶归也把阿布还给了他。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过错迁怒于诊所呢,叶医生?”我和叶归今天出诊,我们坐在后座,医院的司机在开车,车上有一些微型诊疗设备。
“你觉得呢,苏青?”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向我。
“因为愚蠢?”
“不,”叶归摇摇头,“是因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这种主人,你说不上他是爱他的宠物,还是恨他的宠物。他爱它,却不为它的将来考虑,他恨它,却为了它搭进了重要的金钱。就像父母对孩子,是恩人、是仇人,抑或是永不相见的陌生人。”
这一刻,我觉得叶归一眼看穿了我的过去,我的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你呢,你和你父母是什么?”不公平,他对我如此了解,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我是他们的得意作品,需要的时候拿出来观赏把玩,不需要的时候必须安静躲在角落。因为他们,我失去了我的妹妹,失去她,就失去了另一半的自己。”说完,他闭上眼,头靠在靠枕上,不再出声。
残缺的人互相吸引,但是残缺的人无法互相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