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祁襄信步走在晋阳王府的花园中。她在老王府并没住过很久,对这里印象不深刻——除了隐在后院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那里不只地上的三层,地下还别有一番天地。那里是老王府的私牢,祁襄曾在其中度过了漫长的十九个日日夜夜。
她走到花园一角,远远望着小楼的屋檐,如今已然入了冬,寒风打在脸上,彻骨的凉意透进领口的缝隙,她拢了拢披风,身上许多处隐隐作痛。
她快步往回走,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
“肃王殿下也来散步?”
“没看见峻清,也没看见你,便来找找。”
“哦……我也没看见他。”
萧敬虞望了望天上的孤月,道:“天太冷了,我送姑娘回去休息吧。”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走到花园的拱形门洞前,看见有一老奴正扫着地上的落叶。那人佝偻着身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眉心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面上沟壑纵横,无比衰老。
穿过门洞,走出去几十步,萧敬虞又开了口:“祁姑娘最是怕冷,这次远行边地,可带够了衣裳?”
“带够了,恐怕太够,连皮草都带上了。” 祁襄颇有几分发牢骚的意味。
萧敬虞微微一笑:“也是,峻清这般仔细,怎么会叫你受冻。”
“你们怎么在这里?” 萧允墨站在一棵树下,脸上映着月光的冷白。
祁襄面上绽开一抹浅笑:“我去花园散步,正巧碰上肃王殿下也在散步。”
“天气这么冷,散什么步?快回去吧。”
“这就要回去了。”
从晋阳到常胜堡又是两天路程,边关的风卷着沙遮迷他们的眼睛。
并州总兵赵锡传带着一队兵在城门口迎接,走到近前,他带头行了个抱拳礼,身后的将士们也有样学样,双腿并立,抬头挺胸握拳,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坚毅,却又遮掩不住冷淡轻慢。
坐在马上的许年大喝一声:“二位殿下驾临,尔等竟敢不跪?”
赵锡传大声道:“回禀二位殿下,戍边之军,须时时保有锐气,故而除了皇上,其余人等一概不跪,还请殿下们担待。”
许年仍欲责难,萧敬虞却一摆手道:“罢了,众将士为大齐鞠躬尽瘁,征战在外,不必拘泥繁文缛节。”
赵锡传领着他们来到常胜堡大营,还没说上两句话便辞说要去处理紧急军务,他们在营帐里等了半天,才有人送来几杯茶水,茶凉了不说,茶叶也是劣等的碎末。
祁襄闻了闻,嫌弃地放下茶杯:“就拿这玩意儿怠慢二位殿下吗?这并州总兵也太狂妄了吧。”
萧允墨倒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将士们恐怕连这样的碎末子都喝不上。而且,这个赵锡传是张总督的人,张效元又是杨首辅一手提拔的,此二人为了议和之事多方奔走,如今眼看就要成了,圣上却派了我与皇叔来谈判。我们既无军功、又无实权,还颇有抢风头的嫌疑,也难怪将士们心中不服。”
“殿下倒是想得开。” 祁襄一撅嘴,“这还不是咱们皇上打得一手好牌,他忌惮杨致先已久,自然不会让他的人占尽了议和的风头,可怜殿下们白白受这夹板气。”
萧允墨责备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口无遮拦。”
萧敬虞却呵呵笑了:“祁时安说得很对,我们呀,生来就是受气用的。”
萧允墨垮着脸:“她没个正形,连带皇叔你也被影响了。”
谈笑间,赵锡传又回来了,脸上陪着笑,语气却豪不真诚:“边地军务实在繁忙,怠慢了二位殿下,万望恕罪!”
萧敬虞淡道:“赵总兵言重了,军务要紧,我们等一等不妨事。”
萧允墨问:“蒙古太妃可到了?”
赵锡传答:“议和使团已在关外扎营,只不过……那茉失里太妃派人来说,请二位殿下去他们营中一叙。”
“哦?” 萧允墨抬眼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话。
“下官以为不妥,殿下们千金之体,怎可纡尊,况且也太过冒险。”
萧允墨冷声道:“有何冒险?我与肃王殿下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况且答瓦汗已死,如今论起兵力,我大齐远胜蒙古,蒙古人怕是更想求和,难道这时候还会做出伤害大齐皇族的蠢事么?
“还是请二位殿下等等,待我请示了杨首辅和张总督……”
萧允墨怒意横生,将茶杯往案上一拍:“有什么可请示的?吾等奉圣旨前来与蒙古人谈判,难不成还要听你调遣?”
这下赵锡传总算跪下了:“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担忧殿下们的安危……”
“用你担心?”
萧敬虞适时唱起了红脸:“行了,赵总兵去给蒙古人递个信吧,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去他们的营帐。”
赵锡传只得听命,悻悻退了出去。
祁襄看了二人一眼,问:“你们当真不怕那蒙古太妃玩儿什么猫腻?”
萧允墨没正面回答,而是吩咐许年道:“你带一队人去蒙古人的大营探一探虚实,看看他们兵力布置。”
夜半时分,许年带人回来了,报告说那蒙古太妃并未带什么精锐部队前来,营帐周围也并无十分森严的守卫,仿佛真的只是来了个外交使节团。
萧敬虞点点头:“这位太妃八成是将亲信部队留在了蒙古都城,守护她那个不到六岁的小汗王儿子呢。答瓦汗新丧,不少蒙古贵族伺机而动,大多不服这对孤儿寡母,她急着找我们大齐做靠山,也是想借我们的势力威慑那帮政敌。”
萧允墨沉吟道:“那就是没什么危险。”
祁襄莞尔一笑:“嗨!能有什么危险,别的我不敢吹,保护两位殿下,祁某绰绰有余。”
萧允墨冷冷看着她:“你护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给我添麻烦。”
第二日清晨,两位王爷带着手下侍卫和赵总兵并一小队戍边将士向常胜堡外二十里的蒙古大营出发了。
到了营前,太妃茉失里领一众官员亲自迎接,虽说顶着“太妃”的名头,其实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妩媚娇俏,风姿绰约。
“茉失里见过二位大齐王爷。” 她汉话说得极佳,不卑不亢,大方得体。
萧敬虞回道:“太妃有礼,吾等既已到此,不妨尽快商议正事吧。”
她抬头仔细瞧了瞧他,眼波流转,盈盈笑道:“王爷莫急,殿下们远道而来,吾特意备了筵席,还请诸位赏脸。”
她将他们迎进一座巨大的营帐,里头张灯结彩,席上早已摆满酒肉珍馐。众人入座,茉失里端坐正中,举杯道:“今日大齐王爷亲自前来与我商议友好之盟,幸甚至哉,吾先干了这杯!”
她一仰头,将杯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萧敬虞也高举酒杯,豪饮一杯道:“太妃不愧为女中豪杰,本王佩服!”
茉失里眯起眼,笑容中夹着几分暧昧:“吾早就听闻肃王殿下至今还未娶亲,说来冒犯,吾原以为殿下是貌丑无比的莽夫,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英俊的公子,孑然一身实在可惜呀……”
她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十几个如花似玉的蒙古姑娘朝前上了半步,齐齐将手放于胸前,微倾上身,行了个胡人的见面礼。
茉失里又说:“我这里年轻漂亮的姑娘有的是,肃王殿下大可以挑一挑,若有喜欢的,带回去便是,就算当不了王妃,做个侍妾,也能解了王爷长夜寂寞不是?”
萧敬虞自是尴尬异常,连忙推辞:“谢太妃关怀,本王终身大事,实在无需太妃操劳挂心。”
“听殿下这话……就是没瞧上我们蒙古的姑娘咯。”茉失里显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一双凤眼直勾勾瞧着萧敬虞。
他求救般地看了一眼萧允墨和祁襄,结果倒好,两人正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在那儿偷偷碰杯呢。
无奈,他只好说:“本王此次前来,乃是奉皇上之命商谈议和,若带了蒙古的姑娘回去,恐怕遭人非议,朝中也都会以为本王收受了太妃好处,怕是不妥。”
茉失里脸上的笑容收了大半,眼神即刻凌厉起来:“王爷倒是思虑周全,一心为大齐皇帝分忧。”
萧敬虞也丝毫不退让:“一心为大齐不假,但和平之盟惠及的不仅是大齐的子民,更是蒙古的百姓,难道不是么,太妃?”
“这是自然。” 茉失里神情肃穆,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戏谑轻浮。
萧允墨这时敛起面容,问茉失里道:“太妃,说回议和之事,本王听说,你们蒙古内部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啊?而且……这些人之中,比如老汗王那位义兄博尔吉,正是时常在我大齐边境犯我良民的元凶,对于这些人,太妃可有应对之策?“
茉失里微翕双目,语气夹着一丝狠戾:“对于这些人,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萧允墨浅啜杯中美酒,悠然道:“单说博尔吉,势力便不容小觑,甚至有不少你丈夫曾经的旧部,如今都投入了他的麾下,不知太妃预备如何杀之?”
茉失里朗声一笑道:“这不正是,吾要同两位王爷——商量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