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印象是儿时起起伏伏的煤灯和灯里晦涩朦胧的身影。”
【1】
“哗啦!”
碗筷砸在地上,从细细裂纹蔓延成家里黄土壁一般的碎块。
父母凶蛮地争吵,没人顾得上你又一次说起的话题。
从记忆开始就是这样。
你闭上眼。
果然,没几秒,父亲就指着你大骂,母亲不甘示弱,你很快回到那个狭窄的、昏暗的房间。
煤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你躲在被子里侧,从缝隙听到辗转绵延的腔调,看到屏风上流畅窈窕的影子。
像阴暗房间里食人心魄的怪物。
屏风成人大小,散出腐朽的气味,绣线粗糙起头,边框铺黄,彩漆脱落,脚架巍巍颤颤,似乎即将倒下。
你舍不得丢,那是房中最昂贵的东西。
戏已经唱了七天,屏风下只有一双殷红的、未曾落地的绣鞋。
又开始了。
绣鞋旋转着,点滴着。
那戏唱得刺耳极了,说不出难听与否,一段哀婉华丽,一段嘶哑劣耳,调儿拖得长长的,蜘蛛遗丝一般,贪多嚼烂、应接不暇。
屏风四周没有你在大城市剧院外看到的繁花紧促,二胡、月琴通通没有,更别提什么摆件、凳子了。只有大大小小的蚊子尸体,以及空洞无神的仕女图。
煤灯只供小小一方天地,像山里走夜路的人,头顶上永远悬着将灭的灯,只踏出一步,轻易就迈向黑黑长长的夜。
你太小了,被黄土压得麻木。磕磕绊绊地听,全全漏了一半,即使平日常听村里老人回忆祖上富贵,吹嘘看过的一场场名角儿戏,也比不上现在——
心似乎被开了口,又惊又怕,却累得躲不过,任凭冷风呼呼往里灌,再逼出些似是而非的泪意。
【2】
“怪呀,怪呀!”
乌鸦上了三更天,飞到屋檐上。
父母长久的争吵终于被引爆,都是因为她!
他们对你怒目而视。
是啊,都是因为她,不然他们怎么会住破破烂烂的房子,浪费神婆口中凭钱换好运的机会,天天吵架呢?
“怪呀,怪呀!”乌鸦飞到槐树上。
你扛不住成年人的怒火,“咚”的一下砸在地上,和之前数不清的碗一样,撞倒晃荡的屏风。
额头破了大洞!
血从额头蜿蜒而下,流到屏风上,带走为数不多的人间。
父母的争执并没有因你停止,他们一前一后拔掉门栓。
直到眼前蒙上黑,一双手,凉得彻底,按在已经暗红的额头上。
是谁呢?你呼吸微弱。
谁都好。
吚吚呀呀的声音渐落。
【3】
一片寂静。
你睁开眼。
绣鞋浮空。
眼神垂在长的几乎及地的发上,你呼吸一窒,缓缓地、低低地道谢。
头发曲曲折折,黝黑粗糙,隐约能见新制时妙曼的弧度。
你鼓着勇气掀起眼。
那优伶——身段苗条瘦削,戏服花哨、袍角灰黑。面色是脂粉也遮不住的青白,脸上泛起大大小小的瘢,嘴角僵硬上扬,像原来大宅里瘦得脱相的刻薄夫人,眼角斜飞,眼眶胡乱涂红,昏昏噩噩,偏要装出气色姣好的模样。黑得只剩瞳孔的眼睛一眨不眨对着你。
死人。
他吊了太久嗓子,声音突兀,尾音跟着上翘。脖子渗血,关节“咯吱咯吱”地响,宛如尘封的木偶。
谁都好。
你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小小声地对他说话。
耳边徒然嘈杂起来,伶人关节机械般响动连绵不断,一如城里迎新春时此起彼伏的爆竹,预备给人们送来无限的幸福。
煤油灯无声无息地灭了。
【4】
你的父母再没回来,山里老人也一个接一个离开。
你靠在床沿,半张脸有长长的血痕,鼻尖萦绕着铁锈与木头参杂的气味。你才发现,崭新的床垫下竟有大块深红,却在天光大亮时才吝啬地显露头角。
……
食物是伶人寻来予你,肉腥极了,带了丝丝缕缕的红。
可你又小又瘦,饿得只剩皮包骨,哪里会介意,眼巴巴抓了往嘴里塞。
他挥开你的手,头几乎要掉下来,只剩层薄薄的皮连着,肌肉不正常地凸起,蔻丹染过的手掐着肉,慢条斯理,白墙红漆似的喂你。
你张开嘴,肉一条一条,像他头上穗子一样划过喉咙,刺得肚子发烫。
【5】
即使在小山村长大,你也从来不缺衣服。
虽然那些全是他穿过的,血迹斑驳,香粉里混着血腥味。
啊——开场了。
你套着不合身的衣服,愣愣地看向前方。
他日复一日地唱,从“海岛冰轮初转腾”到“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水袖泛黄,流苏摇曳,从高昂到低婉,从鲜活到嘶哑。脖上刀口裂开,云肩红得夺目。
你静静地听。一如十年来每个晚上一样,只等眼睛一闭,熬出一个天明。
但今夜难眠。
他那水袖竟飞到你脸上,头上流苏勾着真真假假的发,朝你耳边缠。
“怪呀,怪呀!”乌鸦声嘶力竭地叫。
你坐在二进的木床上。
床下是他生前。
床头是他生后。
煤灯闪得越来越快了,他一下下甩袖,像清晨寺庙的和尚敲钟,血几乎要流到你手上。
“哒”。扇子敲在你指节。
你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回到父母离家的夜晚一般,呐呐开口“我…我……”
伶人语调柔得像水,五官散乱,似乎有虫在皮下游走,撑起几近风干的脸。
你想走,想走到人声鼎沸的码头,而非整日对着他一个死人。
可能走到哪去呢?什么也不会,与世隔绝的村子,除了他能给你提供食物,还有谁呢。
多可笑,活人要仰仗死人而活。
那条柔若无骨的蛇缠上你,轻轻能将猎物绞死。
头饰、华服早与他融为一体,不落地的鞋行至榻前,香粉挠得你浑身发痒。
“呀——”他唱,春意阑珊。
“情天爱海枝连蒂并,入怀轻靠傍——”,他唱,摁住你的肩,鸳鸯共对。
他深深荡进你眼里,水袖野兽般开合,珠摇玉坠。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你想推开他,却让快成帘子的首饰晃得更厉害了,高高低低,婀娜飘渺。
他艳色的脸爬上一股一股的红潮,拉他往地狱里坠、恶鬼里去。
紧闭的口舌被他钻开。
床规律地响,床帐规律地摆,只有他凌乱地唱。
下九流的恶鬼第一次救人,索取报酬也顺理成章,不是吗?
自十年前嗫嚅张口,你就欠下如山利息。
父母没有拿钱换好运的机会,可你有呀。
你这一场戏,开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