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比以往都迟了一刻钟起身。
更衣时,面色威沉,不见有笑。
他平日也不怎地笑,今日一直锁着眉头,薄唇紧抿,更显得庄严冰冷。
替他更衣的宫女刚从尚寝局调来不久,被他周身肃气吓得珠扣系错了三颗,满头大汗想解开重扣。
这已是大不敬之罪。
皇帝耐心耗尽,冷冷睥了过去。
察觉头顶忽然垂直而来的目光,宫女慌张的手一抖,手中握着的通犀金玉环带从掌心滑脱出去。
正中间镶嵌的玉石磕上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击声——
“咣当。”
候在外间的青棣连忙走了进去,瞧见那哭成泪人的宫女,和横呈在地的通犀金玉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扬手唤来两个小黄门,将人拽了出去。
“陛下息怒,不必为这蠢笨的奴婢坏了心情。”
他重新换来一根赤金通犀玉带,“还是让奴才帮您换上吧。”
“不必。”
皇帝低垂着眼帘,狭长的眼睫掩住深目中暗流的情绪,沙哑地道:“去备水。”
梁青棣一怔,忙命人去净室备水。
又不知从哪儿抄来一把折扇,徐徐替皇帝扇风,含笑道:“这六月头上愈发热得狠了,奴才也觉着热,陛下沐浴一番再临朝,清清爽爽的也舒服。”
皇帝负手站在玉屏前,没应声。
高大的身躯掩在帝王衮服之下,将那本身紧实的腰身和有力的双腿都修饰的斯文而优雅。
但衮服掩不住的,是他刚毅的眉头鬓角、紧绷的肌肉纹理中,呼之欲出的勃发猛锐。
似有无形的大手,结实的,有力的,攥住了他青劲挺拔的腰腹际线。
他还很年轻。
如一头优雅迅猛的猎豹,对这世间一切都蓄势待发。
等皇帝入内沐浴,梁青棣叫来干儿子飞英,低声嘱咐:“去替我给敬事监的苗得贵传个话,就说,让他把诸位美人的玉签都备好,兴许很快,娘娘们便能有大造化了。”
飞英诶了声,领命而去。
云阳宫。
崔太妃在大宫女绫波的伺候下,缓缓进着一碗血燕。
映雪慈一进来,她就搁下碗,帕子拭了拭唇,不吃了。
上挑的凤眼斜睨着映雪慈,语气说不出的尖酸:“今儿个来得倒早,怎么,是想瞧瞧我有没有病死,好让你彻底扬眉吐气?”
映雪慈行过礼,袅袅娜娜站起,面上没有一丝埋怨,柔声道:“母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臣媳来伺候母妃用膳。”
她平日都是这个时辰来。
来得早了,崔太妃抱怨她扰人清梦,来得迟些,又说她对婆母怠惰不敬。
映雪慈便循着她起身的规律,每回掐准崔太妃起身梳洗时就在外头等着。
即便如此,崔太妃还是会故意让她久等半柱香的时辰,才让她进来。
“听说你昨儿腿疼,闹得皇帝都知道了,还是那个姓梁的阉宦巴巴儿把你送回来,坐得还是妃子才能坐的棕檐子。你倒是有手段,这才入宫几日啊,就搭上皇帝了?”
她话中的刻薄尖锐,如一根流淌在血液里的银针,直往人心尖上扎去。
映雪慈鸦睫一颤,没有抬头,声音却沉了两分,“母妃许是头疼疼得糊涂了,尽说些臣媳听不懂的话,这些话,没得叫人误会,母妃还是少言为妙。”
砰一声!
崔太妃拍案而起,凌厉的视线兜头浇在映雪慈的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同婆母顶嘴?映氏,你真当哀家不知道你以往那些事?恪儿死后,多少人惦记你,那算盘珠子连哀家的云阳宫都能听见!你以为哀家为什么要将你叫进宫中,我是怕你做下不知羞耻,愧对恪儿的事!”
顿了顿,崔太妃的眼中浮起讥诮之色。
“想必你当年对我的恪儿,也是用这般狐媚手段勾得他魂不守舍吧?”
当年。
——当年吗?
“母妃。”
映雪慈弯眼笑了。
她仰起柔弱的颈子,目光雪亮,笑得甜,声音却冷:“当年我是如何嫁给您的儿子礼王的,太妃您,是当真不知道吗?”
崔太妃的脸庞,忽然划过一道不自然的僵硬。
她躲开映雪慈的目光,恼羞成怒地道:“我知道什么?我真是一看见你就心烦,你给我出去,立刻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映雪慈不动声色站起身,盈盈施了一礼,“那母妃好好养病,臣媳先行告退。”
柔曼绰约的身影,不紧不慢消失在珠帘之后。
等到再也看不见映雪慈的背影,崔太妃才轰然跌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的发冷。
绫波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搀扶她,“太妃,您没事吧?”
崔太妃眸中划过一道狠辣,骤然捏紧绫波的手,咬牙切齿地道:“映氏,映氏不能留,她就是一个祸水,一个克我和我儿的灾星!”
映雪慈是怎么成为礼王妃的,崔太妃当然还记得。
那日她的恪儿冲到她的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晃动着猩红的兴奋。
他扬起嘴角,死死捏住她的双手,眼中的偏执像骇人的刀锋,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吓了一跳。
“母妃,我要映氏。”
慕容恪这样对她说。
年轻的,骄恣的,势在必得的亲王,她十月怀胎忍痛诞下的心头肉。
他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崔太妃也亲自摘了送到他手里。
“儿臣要映氏,无论用什么手段,儿子一定要得到她。”
天际有惊雷破开密密重云,轰隆隆的地鸣震颤大地,崔太妃的面色,被那闪电照得惨白无比。
那时的映雪慈,是左都御史的嫡女,映氏的掌上明珠,无尘白璧。
一家女,百家求。
可当慕容恪伏在她膝盖上,蹙眉道出那句“母妃,你会帮儿臣的吧?”时,崔太妃满心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面颊,用力地点头道:“好,母妃帮你。”
“恪儿,你想要什么,母妃都帮你。”
白璧无瑕,无价之宝。
可若是,白璧有瑕呢?
崔太妃,就造出了那道瑕疵,让儿子得偿所愿。
“她就是我们母子的报应。”
崔太妃疾步走到窗前,望着风雨欲来的天际,唇腮止不住的颤抖蠕动,攥紧了青白的双拳。
她猛地回过头,阴狠地道:“绫波,钱塘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我不相信,我的恪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如愿离开云阳宫,映雪慈来到南宫寻谢皇后。
得知谢皇后正在哄嘉乐睡午觉,一时走不开,她便带着柔罗在南宫悠游。
不想天上忽然乌云重重,两道幽长响彻天地的雷声后,密集的雨水毫无预兆地飞降直下。
映雪慈匆忙寻了一处小楼躲避。
进去瞧见那四面墙的古籍书卷,方知这里是谢皇后的书房,卧雪斋。
先帝好文史,驾崩后许多生前收藏的书籍,都叫谢皇后移到了南宫。
谢皇后并不拘着她来这里,道她若有想看的,只管取便是。
映雪慈光知有这一地方,还没来过。
来了,才知先帝藏书之多,涉猎之广。
柔罗帮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好大的雨,咱们在这里等等吧。”
映雪慈轻声应了,走两步,才觉原来鞋袜也湿透了。
她拎起裙袂,低头瞧着缎鞋在地砖上拓出的湿漉漉的印子,“我的鞋湿了,还是不往里走了。”
免得弄湿地面。
柔罗指着不远处道:“那儿有个薰笼,奴婢去点上,横竖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如王妃把鞋袜褪了,奴婢帮您烘一烘,这湿鞋湿袜子,穿着多冷呀。”
她家王妃本就体弱,寒从脚起,若冻坏了可怎么好。
映雪慈迟疑了下,柔罗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人进来的,奴婢一会儿去门外守着。”
柔罗放下软绸夹帘,盖住门外朦胧水汽,又散开一层飘动着流光的水晶珍珠帘。
若有人忽然进来,可以遮蔽外来的目光。
映雪慈坐到薰笼前,身旁一座落地绘花鸟围屏。
细腻的薄绢上,花瓣的纹路、雀鸟的翎羽,一瓣瓣,一片片都栩栩如生,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待柔罗弄热了薰笼,取来罩子罩上,映雪慈轻喃:“头发和外衫,似乎也湿了。”
“王妃一并褪了烘一烘吧。”柔罗劝道。
映雪慈用鼻音嗯了声,嗓音像含着蜜糖,她待亲近之人,语调一向柔婉。
双手抚上腰际,雪白的指尖捏住衣带轻轻一拽,滑腻的绸衣便从细若羊脂的肩头滑下一半。
露出里面柔软的,藕花色抱腹。
胸脯那端恰好绣着一只白翅雪蝶,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在荼靡间翩然若飞。
不知为何,她隐约感到似有一束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可这里怎么会有旁人?
阿姐的书房,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映雪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伸手拨去两根银簪,任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微微堕下来几分。
几丝鬓发散掠雪艳的薄肩,被雨水打湿的眉眼慵然妩媚,饱满洇红的唇,像一颗浸在雪地里的樱桃。
“柔罗,帮我提一下裙摆。”
她挺直腰。
合身的衣裙将腰掐得极细,像一枝舒蔓的幽兰,曲线映在屏风的白绢上。
薰笼散发出微微的热意,密重的雨声,呼啸的风声,芭蕉打叶、苍竹婆娑,皆被一道绸帘隔绝,将这间雅致古朴的书斋遗之世外。
那面精致华美的围屏后,皇帝巍然默立。
修长的指骨,攥得发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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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溶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