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许心里有不祥预感后没过多久,他正在翰林院编书,听闻荣庆帝大发雷霆,梁文正闯祸了。
有人翻阅梁文正曾写的一篇文章,在里面有了大收获。
梁文正在这篇文章里反复提及宋高宗,宋高宗重用奸臣,迫害良臣,平日里穷奢极欲,于是有人认为他借古喻今,诽谤荣庆帝。
荣庆帝在用人方面一向有些心虚,他喜欢重用亲信,贤才不一定入得了他的眼。人一旦心虚,便容易破防,荣庆帝在宫里细细研读了梁文正的几篇文章,加上时不时有人在他耳边吹风,他勃然大怒,要摘掉不好好做文章的礼部侍郎头上的乌纱帽。
梁文正陷入泥潭的背后,自然是陆党和谢党共同努力、携手合作的结果,虽说两党一向不和,整天斗来斗去,但在看不惯梁文正方面,他们有无以言说的默契,不用通气,也不用吱声,一方搭台另一方自觉的唱戏,总之不能让梁文正在高位坐太久。
于是但凡能在荣庆帝面前说上话的,纷纷火上浇油,铁了心要死整梁文正,只让梁文正下台似乎便宜了他。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沈时钊。
君臣罕见一心,荣庆帝可以没有丝毫顾忌的让梁文正下台。
梁家瞬间立在了危墙之下。
梁君宗刚放出来没几日,精神还没放松,状态也没调整回来,又遇上此事,他为梁文正不停奔波,邹清许急得嘴里也冒了泡。
他顾不上避讳梁君宗,两人一天碰一次面,梁君宗不明白荣庆帝为何如此大动肝火,在他眼里,此事可大可小,何况这种阴阳怪气的证据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证据,和文字狱没什么差别,然而两党用这种拙劣手段整人屡试不爽,梁文正确实在某些方面对荣庆帝不满,但他一片忠心和清心,天下皆知。
邹清许安静听梁君宗说完,相比起救父心切、急的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梁君宗,他难得稳重许多,邹清许心里明了,荣庆帝不可能真因为几篇文章就对梁文正失去信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荣庆帝对梁文正这个人本身不满意。
人心难得,却易失。
荣庆帝原本是想重用梁文正,不仅给他加官升职,在牵扯梁君宗的案子里,也给足了梁文正面子,但梁大人在某些方面反应着实慢,甚至称得上愚蠢。
前段日子,谢止松因谢云坤一事请辞,荣庆帝没有应允,反而网开一面,象征性的罚了罚谢云坤,对谢止松的信任和重视一丝未减,梁文正颇为不满,多次上奏要求从严处理,事情最终尘埃落定,谢止松毫发无损后,梁文正便称病不去上早朝以示不满。朝中人懂的都懂,梁大人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对荣庆帝有意见。
荣庆帝只好专门请太医去梁府问诊,可梁文正依旧不去上朝,如此一来,荣庆帝不仅被打了脸,脸上还很没面子,梁文正是一代大儒,清风道骨,在朝中和民间的影响力巨大,他因为谢家父子不来上朝,显得荣庆帝像个昏君,最后荣庆帝亲自派吴贵去梁府传达自己的心意,梁文正方才病好。
在谢止松这样富于心计的人眼里,无论梁君宗清白与否,荣庆帝想赏,接着就得了,偏偏梁文正一天天的不蒸馒头要争气,谢党和陆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梁文正在朝中像个猴一样儿闹。
一来二去折腾一番,荣庆帝自然心里憋屈,被梁文正激怒,且对他心生不满,逐渐看梁文正不顺眼。
对拥有至高无上皇权的帝王来说,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
事实证明,梁文正此人,用着确实不顺手。
糟心。
邹清许一直想劝说梁文正,但梁文正的牛脾气根本不给他机会,万事的发生有因有果,终于,天塌了。
此时不管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任何人在天子面前都是一折就断的春草,邹清许和梁君宗通过气后,离开梁府,他今日急火攻心,一天几乎都没吃饭,此刻分外想念谢府门口的小馆,想吃一碗清汤面。
当下的**来得汹涌,邹清许出发前还想他应该不会碰上什么不想见的人吧?
他自认为不至于如此倒霉,朝谢府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命运总是无常,好巧不巧,他在街上正想着梁文正的事儿,没看路直接撞上了来人。
肩膀擦过,似撞上一块钢板,邹清许侧身往前栽去,差点摔下去的时候手臂却被一股有力的力量抓住。
他回头,对上一双漂亮但冷漠的眼睛。
一身黑衣的沈时钊把他扶起,又极有分寸感的收回手,背在身后。
“对不起。”邹清许躬着身子看着沈时钊的下巴道歉,他祈祷千万别撞见不想撞见的人,但和沈时钊偶遇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好像并不是很差?
沈时钊这个人对他并没造成实质性伤害,反而帮了他几回,按理来说他还得报恩呢。可是沈时钊最近干了好几件不当人的事,邹清许心里微妙而复杂。
朝中这波对梁文正的攻击,沈时钊赫然在前列。
邹清许闭上眼睛,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等他直起身子时,眼睛也重新睁开了。
“沈大人。“
邹清许仿佛有话要说,沈时钊看着他,四目相对,两双眼睛皆如澄澈的清泉,邹清许忽然笑了一下,“慢走。”
邹清许其实是想说什么的,他想问沈时钊明明心里清楚梁文正的为人,为什么还要针对这位正直的文人。
但他没开口,有什么用呢?
在党派厮杀时,真相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实。
沈时钊将目光从邹清许脸上移开,他的神色浅淡,看着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虚浮地落在半空:“梁大人与其在朝堂中沉浮,不如解甲归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沈时钊说完,很快消失在人流里,邹清许反应过来回头看时,已经不见沈时钊的踪影。
邹清许知道沈时钊猜到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所以才会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男人总是聪明的过分,还有点神秘。
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的人,最神秘。
面馆里,邹清许点了一碗清汤面,他吃得心不在焉,仿佛沈时钊在他对面陪着他吃饭,吃完后他立马重新回到梁府。
晚上屋内亮起灯,梁文正坐在窗前读书,无论发生什么事,每逢晚上,他总要雷打不动地掌灯在窗前看一会儿书,今日也不例外。
唯一例外的是梁君宗有难的那几天。
邹清许为梁文正端来一碗清心败火的绿豆羹,他漫不经心地问:“老师有没有考虑过离开朝堂,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梁文正抬起头看他,两条皱纹横在额间,分外显眼,“何出此言?”
邹清许坐下来:“与其三天两头担惊受怕,在朝中也不得志,不如回乡传道授业解惑,一样为国为民。”
今日和沈时钊的邂逅仿佛让邹清许打通了任督二脉,邹清许知道梁文正不是党争的料,留在朝堂里着实要受苦,等着被揍就对了。他为人过分刚硬,一点情面都不讲,傲娇到连荣庆帝都敢惹,纵是有九条命也经不起这么作,于是他劝梁文正不如归去,归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教书育人,继续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
梁文正眉头紧皱,似在沉思,他让邹清许把绿豆羹放在一旁,邹清许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梁文正似乎并不想和他深入交流,邹清许只好出去后单独将梁君宗叫到一旁,“皇上现在在气头上,说话做事难免偏激,我们得想办法让皇上想起老师的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指望梁文正不如折腾自己,邹清许思来想去,他们要多做几手准备。
梁君宗忧心忡忡:“现在只要是为父亲求情的人皇上一律不见,上书的奏折一律不看,我不敢过于央求那些清流为父亲说话,如果皇上迁怒于他们,得不偿失。”
墙上被烛灯映出两道残影,邹清许继续说:“等皇上稍微冷静,我们打打感情牌,老师毕竟曾经教过皇上,他虽然性情过于刚直,不会变通,油盐不进,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徐,他是诤臣,也是贤臣和功臣,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像老师这样的人不会诽谤他昏庸,只希望他更加勤勉,知人善任。”
梁君宗点了点头,他为邹清许倒茶,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几件事我现在正在做,但收效甚微,可能皇上现在还听不进去。”
邹清许奔波一路,此刻忽然感到口渴,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水,“我们得学会利用民间的言路逼皇上尽快想明白这件事,老师的桃李门生遍布天下,我想这不是难事。”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梁君宗换了一种坐姿,身子朝前探了探:“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可太懂社会舆论对事件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在信息飞速传播的年代,舆论简直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刃,他想他们同样可以利用言论纵横捭阖。
“如果民间为老师发声的人多,声音自然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是一个极其注重个人声誉的人,如果百姓说他在这件事情上做的像个昏君,他一定会反思自己,届时,说不定能理智一些。”
梁君宗如梦初醒,看邹清许的目光里瞬间多了一份钦佩,他眼波温柔,邹清许立马警铃大作,恋恋不舍地放下刚刚从点心盒里拿起的一块小点心,“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梁君宗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偏头说:“今晚你不如在这里睡一宿。”
邹清许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在这里住?不好吧?
梁君宗和他一同站起来,揶揄道:“怎么住一晚都不想,你不是在沈时钊家里住了一晚上吗?”
邹清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在沈时钊家里只住了一晚,没想到名声却毁得很彻底。
沈时钊真是耽误他。
梁君宗吃醋了,但吃沈时钊的醋大可不必,让人怪震惊的,邹清许看着梁君宗解释说:“上次雨大,我在他家里待了一宿,你知道吗?其实沈时钊帮了我几次。”
邹清许在梁君宗震惊的神色中离开。
过了几日,民间传言纷飞,百姓们纷纷为梁文正抱不平,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梁文正的忠臣形象深入人心,此时他上书请求回家养病,荣庆帝终于有闲情逸致耐心看他的折子。
荣庆帝何尝不清楚,梁文正一身忠骨。
整整思索了一晚上后,荣庆帝心中过意不去,他下旨,给梁文正以极高的待遇致仕,但没让他回乡,而是让他在京中的家里治病,随时等待朝中的命令。
有些人请辞,荣庆帝千方百计阻拦,有些人请辞,荣庆帝立马批准。
这盛世如邹清许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