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早方明逸不是被拍门声吓醒的,才真正有了“出来了”的实感。
阳光正好,还没太晃眼,空气清爽。他心情很好,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对着不知哪里说:“早上好。”
他在找尹蝶兰。她可能在簪子里,也可能在屋子里的哪处。
“早上好。”尹蝶兰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听起来是背对着他,语气带了点意外,“你作息真健康。”
“毕竟健康最重要,这作息也是好不容易才保持下来。”
健康,当真是最值得羡慕的东西。虽然她和方明逸都没拥有。
想起还在现代的时候,她是出外勤的,作息经常性紊乱,乱得全看案子心情;总是神经性头痛,疼得全看自己心情;身上不少旧伤暗伤,比如左臂右腿曾中过弹,锁骨被捅穿过,那道疤痕纵向十几厘米长。
都是凶险的伤,icu不知进了多少次。自入警局起,约是四五年了,鞠躬尽瘁出生入死,甚至谈得上功勋卓著,可…
头又有隐隐要疼起来的趋势,尹蝶兰熟练地切断了思绪。
一通糟心事。
也就是这时,方明逸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你平时能睡个好觉吗?”
声音是他一贯的轻柔和煦,语气如常,似乎只是提起来顺口一问。
但是话题不太巧,尹蝶兰正因为相关的事有些烦闷,不过她不会把情绪带给不相干的人。她回道:“很少能,有时半夜出警,有时整夜都不回家。”其实是有心事,睡不好。
“那你,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尹蝶兰弯了弯嘴角,“谢谢关心。”
她思绪一转,又正色起来:“你身体怎么样了?”
方明逸身上可带着伤呢。
“没什么大碍,除了……除了最厉害的那处伤有些影响行动,其他目前没事。”
听声音的来处,方明逸知道她是背着身,便起了床穿着外衣。
“目前没事”。
尹蝶兰想也知道,邂花楼两个月,很有可能染上性病。
这里的医术远不及现代,如果染上且治疗不当,就麻烦了,甚至危及生命。
方明逸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放心吧,我的专业是中医,学得还不错,不会有事的。”
尹蝶兰之前看到的档案也只有姓名籍贯,年龄性别,再多一条某校大学生,并不知道他什么专业。
原来是中医系的学生,难怪昨晚他自己去药房抓药治伤。
尹蝶兰无奈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方明逸穿好了衣服,对着客房里的铜镜用发带束着头发,闻言有点意外:
“是吗?我只是猜的。”
简单洗漱好,方明逸解了发带,拿起黑檀木簪轻巧地挽好了头发,一个低马尾。
发尾垂下来的部分几乎及腰,细软地笼在身后,丝丝绵绵。
方明逸大概是黑色素有些许缺失,他不光瞳色浅得明显,头发也是棕色;发簪处挽着结,再往上,脸侧少许碎发,衬托得眉眼和远,清丽出尘。
方明逸整装好便说了一声,让尹蝶兰不用再非礼勿视。
于是门侧的尹蝶兰转过身来,在方明逸看不见她的现在,恰好对视了。
只一眼,她神情一顿,突然有点出神。
早在出警前看到方明逸照片时,她就觉得这是个长得漂亮的人,可那时还只是“长得漂亮”。
定格的照片拍不出灵动,拍不出举止间的气质;平面图像里的美,远不及此时此刻,活生生站在面前的方明逸半分。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这句形容女子的诗句却是太适合他,比诗中更添一分清冽淡漠,像极浅极浅的黎明的一抹蓝,不似世中人。
既然不似世中人,便逍遥活着,遗世独立才好。
就像现在,他不必再化自己不喜欢的妆,为了给别人娱乐,为了扮一个虚假的人偶壳子;也不用再穿得艳丽而累赘,在邂花楼里,规矩不照做就是百般折磨。
方明逸盘算着,出了门,换套合适的衣服穿吧。
方明逸是天生的眉目如画,气质清秀端雅,正所谓美不在皮,在心性风骨。
下了楼,掌柜的见了都说:“客官今天这扮相合适您,比昨天的好。”
他礼貌回以一个微笑。结了银钱,拿上装着剩下首饰的包袱,一出客栈便被阳光晃了眼。
他许久不见天日了。
待双眼适应了光线,方明逸望向这明晃晃的天,竟也是蔚蓝的。鸟雀立在屋檐上,而后张开了双翼。
他去成衣铺挑了件合身的朴素白衣,形制上大体是明清时期男女通穿的款式,袖口绣了些淡蓝色花纹,很合他的审美。
最重要的,他买了顶带白纱的斗笠戴上,细微地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被某个曾经的“客人”认出来。
做完这些后,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长久的住处,最好偏僻一些,清净一些。
在这个时代,譬如从邂花楼里逃出来的他们,在其他人眼里是永远的下贱坯子,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被钱买来的、身上毫无遮拦的人形泄欲场。
更何况,有时候都不用钱,强抢或是威逼还是其他什么,当初他自己不就是被迷晕的。
反正无非就两个说法,要么说人家是自愿的,要么说人家最后也爽了的。
这世道,真不太漂亮。
方明逸独自走着,倒是走到了一处不太偏僻的地方。
不知为何,往来的行人都有些面熟。
他没心思细想下去,眼神有点散,一颗心吊着,怕被认出来。
他突然有点,想念以前了。
在以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也总是提心吊胆的,自出生起就是所有人眼里的异类,被调笑,被嫌弃,被伤害;高中父母死后,靠着不多的遗产半工半读,每天会见到很多很多人,总有异样的眼光粘在他身上;上了大学,他也害怕住宿,害怕学校没有遮挡的公共澡堂。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去卫生间都要避着人。
可以前即使再害怕再憋闷,现代社会,毕竟有更好的治安环境。但在这里,不知道是哪天就有人盯上他,像两个月前那样把他抓到某个地方,趟一遍地狱。没有倚仗,没有安全。
所以他有点想家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家。
那个老旧的出租房,早在被破门而入的那晚,让他失去了所有安全感。
独自出神之际,尹蝶兰看着他的拘谨和紧张,问:“有点不安吗?”
听声音,就在他身侧。
方明逸轻声答道:“有点,怕有人认识我。”
这感觉很奇妙,一个素未相识却救过他的人,看不见,但此时就在他身旁。
方明逸心里忍不住地冒出来些念头——
尹蝶兰。
她是什么样子?是怎样的人?
似乎已经从警有些年,比他大几岁?现在穿着警服吗?
她的嗓音是带着沙哑的沉稳,又包含着她风格里的温柔。
等等,方明逸突然注意到,尹蝶兰说话时,声音从与他差不多高的左侧传来,也就是说…
“你是不是,和我差不多高?”
“嗯,我这里能看见,几乎一样。”
方明逸欣喜地悄悄记住了,几乎一样高,就是173厘米左右。
两个人闲聊着,方明逸右侧是房屋院墙,左侧是人流车道。
这里人不多,也不少。迎头碰上几个,方明逸还是下意识地避开对视和目光,不过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
他发现尹蝶兰一说话,自己心里就定了不少。
因为人民警察带来的安全感?
因为尹蝶兰就走在他左侧,好像默默地隔开了他和人流。
方明逸眼里眸光闪动:“谢谢,你走在旁边,我就安心些了。”
话音未落,有个人看向他,目光里尽是疑惑。方明逸这才想起,尹蝶兰的话不会被人听到,他的会。
大街上对着空气说话未免奇怪,且引人注目。
可也总不能每次和尹蝶兰说些什么都要避开所有人。
于是方明逸就近拐到一个没人的巷子里:“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跟你说话不被听到吗?”
他问的是积分道具。说来奇怪,积分道具只有一个,之前放火的火种已经不知何时刷新成了……一颗玉石?
图像模糊,只能看出那是颗珠子,上面有像花一样的花纹,半透的白色。
簪子空间里的墙上浮现出新一行墨字,就是他们要的功能。
尹蝶兰转述了这些,是条不错的线索。
如果积分道具的刷新是随机的,那他们运气很好,但她倾向于,这是按着他们的需求变化的。
不过现在先不细想,她道:“等哪天够了的话直接用?”
“好,这样……”
“你说!就对着大家伙说!半天不回来背着我找相好是不是?是不是?!”
巷子外,一声暴喝吓了方明逸一跳。
他转头看向声源处,在巷口的斜前方,一个高胖男人拽着一个妇人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顿骂,不管那妇人说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当街掌掴。
那妇人只是气若游丝地说着:“没有…没有,我哪敢……”
男人一听更来气了,拖着妇人游街示众一样,吼声能震到隔壁街:“不敢?!不敢不就是有这个心思?装哪门子贤妻良母,我看你就是个□□,给脸不要…”
眼看妇人根本无力还手,无论是拖拽还是拳脚,她脸被扇出了血,衣衫凌乱,痛苦不堪。
“我没有…我没……”
街上的人纷纷驻足围观,那些鄙夷嫌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好似天塌一般,抖如筛糠。
也就是这时,她被扯拽着经过方明逸所在的巷子口。
她看见了唯一一个不用那种眼神看她的人。
或许病急乱投医,或许她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她嘶哑地喊:“公子——公子救我!”
众人目光一齐转向巷子里。
方明逸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嘶喊声落,那男人恶狠狠冲过来,将妇人摔在地上,一把拽起方明逸的衣领。
这是极其令他感到冒犯的态度和距离,方明逸皱紧了眉,神情一瞬冷下来。
他眼底压着慌乱,面上镇定:“有话好好说。”
男人脸上不屑,怒气未消:“你是哪来的?和这贱妇有什么瓜葛?!”
旁边有几个看热闹的走近来嚷嚷几句,笑得一脸褶子:“诶老刘,这是不是就是奸夫啊?”
被唤作老刘的男人回了一句:“可得了!你看这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样儿,要真是奸夫,我还要笑呢。”
此时方明逸的脸色特别难看。
“说话啊你?你是不是知道…诶,等会儿。”那男人突然停住,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
“你这…诶这不是…?”老刘指着方明逸的脸,转头招呼身后的两个人。
“老张老王!看这是不楼里那个?那个什么,并……”
剩下的话,方明逸完全听不见了。
斗笠落地。
“这不是那个谁…并蒂吗!”
他大脑一片空白,瞳孔骤缩。
只看见眼前好几双手向他伸来,好像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好像也没有,他不知道,不记得。
围观的人都挤过来,一个一个都张着嘴说着什么,伸着手碰他什么。
若论手脚,这群人尚且算是还矜持着自己的脸面,可那眼神,和潜藏在双眼之后的,才让他遍体生寒。
“诶呦呵,哪个楼的,长得真够漂亮啊?”
“……”
“小爷我赏你个脸,陪一晚如何?”
“……”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方明逸!”是尹蝶兰。
那声音里是担忧和急切。
也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尹蝶兰在那妇人看向巷子时就直觉不好,方明逸怕是要被牵扯进去。
真是果不其然,还是发生了。
天知道对这一切她有多无力,在一个警察眼前发生这么多事,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从未有过的窝囊。不过万幸,方明逸清醒过来了。
眼前恢复清明,方明逸看向被握住的手腕,身上还有几只手在摸索。
胃里极度恶心,他双眉蹙紧,用力一挣手臂,竟然挣开了。
他后退,那些人便上前;混乱中,他感到袖子被向后扯了一下,方才的妇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用那对沧桑的眸子怯生生看他。
妇人领着他,顺巷子左拐右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应该是荒僻了的,有些杂草乱丛和几处矮墙。
他靠着墙止不住地低咳,有些干呕,惊魂未定;那妇人在不远处,深深弯下背,竟是哭了起来:
“毁了,什么都完了……”
见状方明逸上前,一只手背捂着嘴压着咳嗽,刚要出声,只见妇人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
“求您救我的命啊——!”
方明逸怔然,顾不上别的,伸手要去扶,刚将碰到,妇人猛地向后一缩,躲过他的手,弓起脊背不住地磕头:“您自重啊!您别这样…”
“什么?我…我怎样?”方明逸赶紧收回了手,茫然无措。
闻言,妇人的动作突然蹲住,她慢慢抬起头,疑惑又怪异地看着他。
她约莫是三十来岁,却看上去饱经沧桑,眼里已混着浊白,额头上新鲜的创口还在渗血:
“你是姑娘家…?你真是干这个的…”
她的声音像飘在空中;她眼里露出嫌恶的神情,转瞬又消散成悲哀的绝望,于是支着身子站起来,慢慢转过身走远了,只嘴里念叨着:
“没救了呀……”
方明逸看着她蹒跚的背影,突然懂了。
先前他要伸手去扶时却被躲开,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后来的“你是姑娘家”,想必是他说话时急切,声音比较高——他的声线是中性化的,压低像男声,抬高像女声,再结合之前那群人说的做的,妇人才发觉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姑娘、妓子。
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该发现了,妓子里毕竟女性居多,只是她不愿信吧。
不愿信唯一的救命稻草帮不了她,再后来认清了现实,便知道无人能救她的命,只奔着倒计时的绝望去了。
至于为什么她将要丢命了,是因无所谓真相如何,无所谓何为对错。在这个时代,女子没了清誉,只有死路一条,别管是什么要她死;而妓子这等脏透了的,也是猪狗不如的贱命罢了。
没救了呀,命没救了,是活在这个社会里,就没活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