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他们刚打算出门拍摄,就落了一场雨,绊住了出行的脚步。
怕雨突然下大,周鹤庭提议等雨停了再出门。
这场雨还未来得及湿透鸢尾就停了,落得过分轻柔,花瓣上仅残留着几缕细细的雨丝,朦朦胧胧,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雾。
周鹤庭见雨停了,想喊符萦出门,却找不到她了。
佣人说看见她去了后院,他走在花园小径上,寻觅着她的身影。
四周静悄悄的,他找了片刻没有找到她,心慌意乱,脚步匆匆,转瞬裤脚湿漉漉的。
他站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边缘,眼神不经意瞥向楼上,就看见她清清泠泠坐在窗边的模样,一股失而复得的惊喜感瞬间袭击了他的心脏。
他和她的相遇不是一场梦。
他仰着头审视那抹身影,趁她不注意按下了快门。
周鹤庭透过镜头看见了另一面的她,坐窗边,像一枝清泠泠的绿竹,眼底盛着无望的哀伤。
那般了无生趣的表情,万物万事都不值得放在心上,牵动不了她的情绪,随时可以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抱抱她。
突然,两人的目光相撞在清冷的雾中。
他因这没来由的念头慌了神,匆忙跑上楼,在门外缓了几分钟后才走进去,紧了紧握着相机的手,“你很喜欢坐在窗边?”
符萦撑着下巴瞧着窗外,一身白裙,眉眼从容淡然,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回,依旧望着外面。
“这儿的窗景很别致。”
她早就看见了楼下的周鹤庭,窗外纷飞的细雨方停,空气清澈,窗边楼下的距离恰好。
她想停留在这个飘满雾雨的早晨,但眼神相触时,她的心跳有如奔驰在德国高速上,满是未设限的激情,打破了安全距离。
“符萦,你转过身来。”
符萦掐了掐掌心的软肉,懵懵然转过身,他喊得太过正经,有种像是秘密敞开在烈日下供人评判的无措。
闪光灯晃了下眼眸,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周鹤庭走了过去,挨着她,弯了弯腰,“抱歉,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拍了你。”
显示屏上只有两张照片,都是她,一个崭新的相机……
符萦轻笑出声,“没事,今天我是你的模特。前面那张也很美,不过,我更喜欢这张,你呢?”
周鹤庭给她拍得很好看,光影、构图像一幅艺术品,可以看出他在摄影上很有天赋。
不过,她自私地偏袒错愕转过身来的那张照片,两者相比,后面那张看起来更像一个活人。
符萦转了头,眼神落在他的眸光中,底气不足地提了个无礼的要求,“不许回答都喜欢。”
周鹤庭无奈笑了笑,眼尾拖着抹微光,“和你一样。”
两张都很好,这是实话,小姑娘非要跟自己比个一二,孩子心性。
前者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久居山野,清寂肃穆,突然看到世人的苦难,流露出悲悯天人的菩萨相,与他半点牵扯都无;后者因他,情绪有了松动,永不相交的两条地平线在无限接近。
“Vai, la mia musa.”(走吧,我的缪斯女神。)
他喊得缱绻动人,符萦莹白的脸色透着粉,低着头跟在后面。
她才不是他的musa,相机是新的……她又想起了那句“它为你而生”,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消解她的顾虑。
符萦的脸烧得更红了,她凉如雪的手背抵在脸颊,堪堪降了些热度。
“先生,车好了。”
符萦走下楼,听见西蒙恭敬的声音,心惊肉跳起来。
要坐车去吗?
不行,她会失态的,实在不雅,会很难看的……她要怎么拒绝?
胡思乱想中,她撞上了周鹤庭的后背。
周鹤庭转身扶着她,歉意道:“撞疼了吗?怪我突然停住了,对不起。”
“没事,是我的错,没注意看。”
符萦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似笑欲哭,有点不伦不类。
周鹤庭看着她为难的样子,这个力度疼哭了也不至于,斟酌道:“你要反悔吗?”
“没有,我忘拿包了,劳烦你等我一会。”符萦摇了摇头,拎着裙摆跑上楼去。
“小心你的脚。”
听见他的话,符萦背着他做了个ok的手势,放慢了脚步。
她的脚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是他小题大做了,但为了能继续留在这里,她不得不将错就错,利用他的担心,演了场暗潮涌动的戏。
回到房间,她翻出自己的包,从夹层中拿出细小的棕色瓶,抖落一枚白色药片,没有送水,直接吞下。
苦涩在舌根扩散,她干呕了几下,靠着沙发缓了会,目光怔怔,但愿这药不和其它的相冲,她隐下忧心,若无其事回到了楼下。
“慢些,我会等你的,下次让人上去拿就好了,你的脚……”
周鹤庭看她背着个帆布包走下来,鼻尖沁了层薄汗,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她。
“好了,周先生,我的脚已经好了,你怎么像个长者一样。”絮絮叨叨的。
“我比你大。”周鹤庭侧眸,瞥了眼并排走的她。
符萦张望四周,一旁的西蒙早消失了,偌大的客厅只有他们两人。
“我下次一定注意,周叔叔。”符萦的声音低不可闻,耳尖红红的。
“符萦,我还没有老到当你叔叔的地步。”
周鹤庭额角青筋直突突地跳,小姑娘说话也没个轻重,没有规矩……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吓得停住了脚步,神情凝重,好似这个天要因他的一念坍塌了。
他抬眼看着雀跃走向外边的符萦,万幸她没发现自己的异常。
天边倾泻出一缕耀眼的流光,映在庄园,穿过翡绿的树,落在自行车旁的符萦身上,明明亮亮,动人心扉。
这里是佛罗伦萨,他摇了摇头,京市遗留的制缚害人不浅,连他在几千里外也着了道。
“我们骑自行车出去吗?”符萦指着那辆黑白的自行车道,目光殷切。
“是我骑,你不能。”
他骨子里那种上位者说一不二的魄力总会在某些时刻冒出来,尽力也无法掩藏。
“为什么?”符萦不满地盯着他,大胆至极。
周鹤庭淡淡一指,“你的脚。”
符萦抿了抿唇,闷闷不乐回了个“哦”,惊惧和担忧压在心头,偏偏她还不能说出来,真是有苦难言。
还没等她坐上后座,周鹤庭又絮叨起来让她小心裙子,别被卷入车轮里。
符萦干脆弯腰给自己宽大的裙摆打了个节,刚好挽到膝盖上,露出纤细的小腿。
她可不想因为这裙子连自行车也不能坐了,要去坐那个叫她难堪的汽车。
符萦拍了拍手,双手叉腰,“这不就好了。”
周鹤庭眉毛一挑,惊讶于她的率真和坦诚。
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松开握着车把的手,“等我一下。”
符萦疑惑地看着他转身走到回廊尽头,消失在拐角处。
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又跃入眼帘,手背在身后,好像拿了个东西,神神秘秘的。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猛跳一下,呼吸跟着他的步态同频,无由来升起无数个荒谬的念头。
周鹤庭站定在她的面前,离得很近,若有若无的鸢尾香飘来。
“差点忘了给你。”
他清早编好的礼物——蓝白色的鸢尾花环,轻轻戴到她的头上。
“很漂亮,谢谢。”
符萦双手扶着花环,笑靥如花。
晚来的晨光中,风轻掠影,风动,幡动,是心动。
周鹤庭载她从后门出去,来时杂草丛生的小径被打理得平整干净,移栽了鸢尾,开得正盛。
符萦小心翼翼抓着他的衬衫,任飞扬的发丝卷在眼角,模糊的世界里,她拥着他的气息。
心尖揉捻一阵酥麻的痒意,她沉醉在风中。
符萦望着徐徐后退的景,期待下一段能出现崎岖不平的路,她好有理由揽着他的腰。
事与愿违,一路平坦,半点颠簸都无,她多次想不管不顾揽上他的腰,最后不过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
因为她的余光看见了一些行迹诡疑的人。
她知道莫知诚派来的那些人没有离开,但不知道他们竟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居然终日在附近徘徊,一直盯着她。
森冷的寒意侵袭她单薄的脊背,她感到害怕,怕求来的自由下一秒就变成牢笼。
周鹤庭察觉了她的不安,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别怕,抱紧我,他们不敢的,有我在。”
一字一句,清缓了她的惊慌。
符萦抬起低着的头,看了眼那些人。
目光是令人作呕的恶心,但进一步的动作是没有的,跟纸糊的老虎没有什么两样,假威风。
而且说要来见她的莫知诚也没了消息。
她应该相信他的。
“可以骑快点吗?”
“那你抓紧我。”
呼啸的风声在耳畔不停刮着,她得以光明正大抱着他,依偎在他宽阔挺直的背后。
周鹤庭带她去了公园旁的小径。
那是她之前经常闲逛的一条路,路的两旁种满鸢尾,此刻开得正盛,比公园更安静。
符萦跳下座椅,解开裙摆,随意掸了几下,裙摆哗的散开,漾成一朵白得耀眼的花。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周鹤庭黑色眼眸撞入她讶异的眼神,“偶然路过发现的,看来没有给到你惊喜。”
“不,我很开心,原以为我没有机会再过来的。”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道别,多涉足一处,她的遗憾也能减少些。
符萦是一位称职的模特,周鹤庭却不是一位称职的摄影师,不过还算得上一位好的倾听者。
他拍下的照片极少,更多的时候是在听她说,说这片地方的往事,也包括她在这里的过往。
兜了一圈,更像陪她来这边散步了。
午餐是在一家偏僻的小馆子解决的,老板做意大利菜的手艺一绝,仅接受预约就餐。
不过,她跟老板认识,可随意进出。
符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起了这个心思,居然邀请他来这儿共进午餐,小店的味道再好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人,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绝谈不上喜欢,败兴而归的后果她不敢去想。
后来,她反复剖析自己才晓得,当时的她是怀了一丝阴暗的念头的,打着分享的名义探究他更深一层的内里,以此说服自己他并非良人。
甫一进去,他那通身清绝的风姿,无形中令小店上了几个档次,店里零零散散坐着三两位客人,目光齐落在他们身上。
符萦凝心细看他的神色,犹疑问道:“要不我们去别处吃?”
他摇了摇头,“无碍。”
落座时,老板拿着菜单过来,熟稔跟她打招呼。
“Flania,好久不见。”
符萦笑得明媚,“好久不见。”
老板眼神瞄向周鹤庭时,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谨慎恭敬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狗腿谄媚。
待老板走后,符萦压低声音,开玩笑说:“店不会是你开的吧,他看见你跟见了上司一样。”
周鹤庭眼睫投落的阴影明明灭灭晃在他淡然的眸底,春风拂面似的温柔和缓,“来过这边几次。”
符萦喃喃自语:“怎么感觉我去过的地方你都已经走过了一遍呢?”
周鹤庭牵了下唇,“这片地不大,西蒙对这边比较熟。”
她细细的指尖敲在装满果酒的高脚杯上,脆生生,连着心尖轻颤,“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周鹤庭敬了她一杯,笑得有些松散散,“原本我也想邀你在这的,倒叫你抢了先,下次换我挑地方。”
话虽如此,最后这顿饭还是他先付了钱,周先生的嘴厉害得很,她找不到丝毫转圜的余地,只好许下下回再请的承诺。
符萦轻“嗯”了声,端着那杯酒,缓缓抿了口,柠檬的香气碎在冰块上,薄薄氤氲于唇舌上,脸颊浮了层雾蒙蒙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