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好极为别扭地睡了一晚,暗影尽职尽责守在门口,竟然还是上一回领她去汤池的侍卫。
她就说,这种别人看过就能忘的脸,加上十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格,除了司珏的暗影们,再是没有人了。
“喂,侍卫大哥,”裴温好喊人,“天亮了,你可以帮我戴上头纱吗?”
原身早年里眼睛受过伤,不怎么能见光,夜间视力堪比黑猫,白天却不戴面纱便睁不开眼,那一日司珏揭了她的面纱,弄得她眼睛刺痛了好久。
侍卫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裴温好只好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虽然原身武力高强,但也不是司珏的对手,而且司珏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绳子,坚韧得很,她越动捆扎越紧,最后只能两脚死死并在一起。
幸好,司珏没有忘了她,早膳过后就来提人了。
“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裴温好还没对上来人的视线,就听见司珏略有些紧急的声音喊道:“来不及了,快点!”
暗影给她解开脚腕的绳子,裴温好动了动,果不其然脚麻了。
司珏见她动作迟钝,翘着脚站不住,二话不说把人抱起扛上肩,大步施展轻功而去,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让司珏走了个眨眼的功夫。
“给她看病。”一个偏僻的屋子里,司珏把裴温好放下,正对着她的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子。
裴温好走过去蹲下,翻了翻那人的眼皮,又按了按她的胸口、喉咙。
作为一株夏枯草,植物类的精怪都有点治愈的能力,但裴温好已经失了本体,只能大致推断出孩子不是中毒,也不是生病。
可惜原身只会下毒,不会解毒,不会看病,更不用说这种似毒非毒、似并非病的症状了。裴温好翻阅原身的记忆,又凭借自己精怪的直觉挑出了几味草药,叫人去拿纸笔记下。
“这几味草药熬久一些,用量均衡即可。”
司珏拿过药方看了看,递给身后的花无此,“此方可行吗?”
“都是些寒凉降火的药,只是没人这样搭配过,效用如何不知,但应该无害。”花无此回答。
司珏见神医都这样说了,便叫人下去煎药。
裴温好陪着孩子坐了一会儿,替他掖好被角,才走过来询问情况。
“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有如此浓厚的燥气?”
司珏示意她坐下,“是庄子上一个农夫的女儿,说是进山摘果子被虫咬伤,掉进湖水里,高烧不退……什么是燥气?”
“一个我习惯用的称呼。”
裴温好能感知到人类的四种气:寒、燥、郁、执。
前两者是人的身体情况,男子多燥气,女子多寒气。后两者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性格,郁气深重会凝结怨气,郁郁而终;执气太过会偏执成魔,不得善终。都不是什么好气。
小姑娘身外浮着一层燥气,发红发热,超过了正常的范围,看上去有些严重。
“是因为被毒虫咬伤?”司珏问。
裴温好神色凝重,她在思考要不要把猜测说出口。
“不知道如何对你说,”裴温好看向司珏的眉心,那里浮着一层黯淡的灰色,“你眉心发灰,体内有渗透五脏六腑的慢性毒。”
“而她,”裴温好看向小姑娘,“热火环绕三元,的确是被热毒虫叮咬后的症状。但热毒虫在极热极寒的高山深处,中原,甚至连夷月也罕见热毒虫……而如果不是热毒虫,最有可能的,便是被人下了媚药,中了媚毒。”才会燥气蒸腾,迷了眉眼。
说完,裴温好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离谱,小姑娘看上去才六七岁,豆芽菜大小,身子还未发育,即便是中了媚药也不会有该有的反应,如果只是为了伤人,又何必选媚药这一种既昂贵又难寻的药呢?
但司珏听完裴温好的猜测,却一言不发沉默起来。
司珏坐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同我走一趟。”
——
京城外有一条护城河,河水从西边来,流经京城周边大山。
其中就有一座山距离京城最远,人迹最少,却景色最好。
只因这座山常年有豺狼虎豹出没,山脚下的村庄人烟稀少,即便是山内物产丰富,山清水秀,也无人敢住。
裴温好踩上一根枯枝,抬头看了看遮天蔽日的大树,把面纱摘下抱在怀里:“这就是你的庄子?”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未停,声音平静传来:“是山脚下的庄子。”
“山里你没来过吗?”裴温好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司珏的脚印走,发觉前面那人走得也不顺畅。
“我没来过。”司珏抿起嘴角,“我只是把一些战场上退下的老兵安置在准村庄里,避免野物下山伤人,山里却是一次都未来过。”
裴温好眯了一下眼,拽住前面那人的腰带,“等等。”
“怎么了?”司珏问。
“血腥味,”裴温好看向一旁某棵不起眼的树,“是人血。”
司珏正欲出手,树叶摇晃一下,飘落下一个暗影。
“殿下,是属下。”
司珏拧眉看人,“怎么回事?”
暗影从始至终都跟着她,为什么她没发现暗影的异常?
“殿下不必担忧,只是一点小伤。”暗影忍不住看了裴温好一眼。
司珏也把视线投向裴温好,眼神带着询问。
“没错,就是一点小伤,估计也就是划破一块皮。”裴温好点头,随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知道是你的暗影。”
“你退下吧。”司珏让人下去。
走了几步,司珏道:“你的嗅觉不错。”
裴温好皱了皱鼻子,牵着司珏的腰带晃了晃,“我的味觉也不错呢。”
作为一株夏枯草的草类精怪,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没有花香,所以他们的味觉、嗅觉,甚至触觉,都格外不错。
“比如?”
裴温好“咦”了一声,司珏竟然主动和她对话了。
“你把手给我。”裴温好道。
司珏从前面递来右手,裴温好拉起她的手,放到鼻子前面凑了凑。
血液粘稠,毒素发酸,离伤及性命还有不到十年时间。
“今早净手用的桂花水,”裴温好在她掌心拇指根部画了一个小圆,然后食指在圆心一戳,“这里还沾了一朵桂花。”
身后女子的手指凉凉的,听她的话,好似她掌心里真的躺了一朵沾水的桂花,而女子指尖冰凉,取走了她掌心的花瓣。
司珏手腕微动,默然收回手。
走了一路,司珏终于把人带到了一处断崖。
“就是这里,”司珏指了指下面深不见底的山谷,“这下面是一处湖,刘家姑娘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所以我们是来查案的吗?”裴温好朝下方看,“这不是刑部的事吗?你一个皇女殿下,竟然要亲自查案?”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裴温好转头看她,司珏与她对视了半晌,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
“近年来总有人报案,说自家女儿失踪,我的人陆续有了一些线索,却查不下去。”
裴温好懂了她的意思,“你查不下去的人,是江湖圣坛教的教主?”
“江湖帮派,我为何查不下去?”司珏发出疑问,似乎真的不明白江湖帮派有什么好顾忌的。
好的,司珏纵横江湖。裴温好从善如流改口,“不是江湖帮派,那是朝廷?”
这下司珏没再言语。
裴温好了然,“放心,我肯定会帮你的。”她撑着膝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把手递到司珏面前。
“干什么?”
“走,一起下去看看。”
司珏沉默了片刻,无视她递过来的手,双手成爪,扼住她的肩膀,飞跃而下。
裴温好感觉自己像是被老鹰拎在空中的小鸡。要说她这几次的飞行体验是什么,那就是天差地别的区别对待。
上一世司珏抱她飞,是为了上城楼,摘梅子,赏花赏月赏美景。
这一世司珏带她飞,是抓她下柱、抓她看病、抓她查案。
裴温好突然有种世事变迁的荒凉感,而又一想,她作为一株草还是不要荒凉为好,于是她抬手紧了紧身后司珏的腰,用力抓紧了她的腰带。
断崖很高,司珏寻了十几个落脚点才下到山谷中。
山谷中央有一口大湖,镜面般清澈透亮的湖面映射着四周的山谷,如果在夜间,一低头就能看见星星。
司珏把周边景物指给她看,最后落在湖中心凸起的石头上。
“村庄的人常来这里打水喝,小姑娘被发现时,正落在湖中心的一颗石头上,村民以为她没了气息,谁知道打捞上来的时候小姑娘咳了一口水,众人这才派人去找大夫,结果大夫说命危,她的爹爹是战场上退下的中尉,便求到我这里。”
兴许是被裴温好配合的态度感化,司珏没去理会被她撕扯变形的腰带,一字一句跟她解释事情的原委。话语不疾不徐,声音清浅好听,不由得让人舒服地眯起眼发懒。
“你再说几句好话,”裴温好含笑扬眉,碧蓝色的眸子倒映着水光,“我可是闻到了特殊的味道哦。”
生来便身份尊贵,司珏显然是没被人提过“说好话”的要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道:“如何算是好话。”
“你喊我一句‘卿卿’吧。”裴温好道。
司珏抿嘴开口:“卿卿。”
许是山谷四周皆是青山,风一过便会扬起沙沙声,司珏的一声“卿卿”也带上了清风送声的空灵。她的面容平静极了,一眉一眼都恰到好处,连带着本该甜腻的爱称也变得清爽起来,丝丝扣扣,撩人心弦。
裴温好突然抬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心如擂鼓。天哪她又被司珏迷住了,怎么办,好想抱住她亲一口!
看着面前人怪异的举动,司珏提醒她说过的话:“什么味道?”
裴温好把左手从脸上挪下来,指向东南方。
司珏抬脚便走,走了几步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喊了几声提醒,但那人还是一副捂脸模样。末了还是默默走回去,上手拽住那人的胳膊,拉着她一起走。
“有一道岔路。”司珏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
裴温好为自己发烫的脸颊扇了扇风,“呼……走左边。”
身边的人沉默了,裴温好疑道:“嗯?”
“左边是回京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