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一双纤瘦的手,说道:“原以为能给你一份安稳的日子.......”
玉手微微一僵,澄澈的一双眸子望过来,面上满是疑惑。
“殿下何出此言。”
“我知晓你一向深居简出,不爱插手旁人的事。只是如今既然跟了我,少不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生死都要绑在一处的。”
“臣妾明白的,”姚清婉面色越发忧愁,只端详着太子的面色,问道:“殿下难得有愁容不展的时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
“婉儿贤良。”他越发握紧了身边人的手,便有自嘲地叹气道:“谁能想得到,何元朗有朝一日还能坑到我头上来。”
姚清婉想了想,她对这个名字,倒有些印象。
何元朗,京中一霸,谁见了不绕着走。
说来这何家也是祖坟冒青烟,因祖上从龙有功,封了官职田地,原本是荫恩后辈的大喜事,可谁知何家两代皆不争气,文治武功,皆流于末,因为无人肯与何家往来。
若非何家姐姐入宫选秀,成了太子妃,谁还记得何家是什么。
“何郎君是家中幼子,听闻伯爷颇有溺爱,太子妃更是自小疼爱,无论做了什么,殿下且看着夫妻一场的情分,留他一命,别寒了太子妃的心。”
“你倒是大方,嘴里只惦记着旁人。”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他垂眸看向姚清婉的肚子,垂眸道:“我虽有心放过,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忌。东宫这几个孩子,自然有他们外祖家庇护,可你肚子了的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姚清婉抖了抖唇齿,眼神怔忡了一瞬,无端想起家破时,父亲身边有个怀了身子的姨娘,落得非人的下场。
腹部传来一疼痛,孩子似乎感知了什么,有些不安分地动着。
姚清婉面上的情绪,一丝不落地看进李照眼中。
“这始终是我的骨肉......”
他放缓了面色,感受着手掌下的蠕动,温柔道:“好孩子,莫要折腾你母亲,为父自会尽力护你周全。”
“妾无能,从前竟不能为殿下分忧。”她抬头看向李照,修眉微蹙,道:“殿下直说便是,妾自当倾尽全力。”
“何家那小畜生打死了人,死的那人又是个书生。我朝惯来重文抑武,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为中兴家门,可谓举家之力供给,就赌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江幻年才十六,家中贫寒,苦读数十年才能赴京赶考,就横生祸患。何元朗厮混惯了,又爱贬损文人,他打死了江幻,激怒的是数之不尽的读书人,于我自是连坐之罪。”
姚清婉自然是明白,她本就是过来人,又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陛下要生殿下的气,是也不是?”
李照颇有些欣慰地看向姚氏,到底是清贵人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看事情,不似寻常女子浅薄。
“阿婉聪慧。”
姚清婉冷静了些许,浅浅一笑,抬头直视李照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锋芒,轻声道:“太后娘娘于我有再造之恩,这几日又病了,妾想去看一看。”
“替我向祖母问安。”
“臣妾遵旨。”
李照点到为止,他伸手抚了抚美人的面颊。
“阿婉,”他垂眸看着姚清婉,说道:“我时常想,若你能长几岁就好了,可有时我又会想,幸而你的年纪比我小一些。”
姚清婉只是勾了勾唇,似乎并不沉溺于儿女情长。
她是太后塞给他礼物。
李照不曾拒绝,很是喜欢。
既是礼物,也是投诚,姚清婉忽而明白了什么,心中涌出异样之情,似与这天家会有无休无止的牵扯。
所谓虚无缥缈的爱,如饮下的烈酒,醉了便醉了,醒了自然无牵无挂。
比起所谓的情爱,她好似有更想要的东西,能让摆脱无尽的痛苦。
李照很是满意姚清婉的神色,捏着她的下颚,笑着说道;“阿婉是个聪明的,真好。”
容家那个没骨头的东西,哪里配得上他的阿婉。
“殿下安心,臣妾自是有数。”
太后两鬓苍白,常年卧病在榻,几次化险为夷,少不得静养。
姚清婉早起派人递了话,算着时辰太后也该醒了,便来请安。
只是不巧,怎的今日会遇见寿王妃。
“见过寿王妃,”她浅浅一笑,上前请安。
二人也算是旧相识,从前未出阁时,两人时常不和,如今她成了寿王正室嫡妻,从前死对头却下场凄凉,落得给东宫做妾的结局,她自然春风得意。
“姚才人免礼,”寿王妃打量着她,笑得意味深长,说道:“当真是人生如棋,处处都出人意料。姚姐姐才貌绝艳,风骨傲然,当年信誓旦旦只肯一生一世一双人,宁粗茶淡饭,宁一死也不与人做妾,如今叫妹妹当真开眼了。”
说完,她还不忘掩嘴一笑,上下打量她一番。
姚清婉亦是浅笑,眸子一如往常的清冷。
寿王妃面色一僵,冷笑:“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姚姐姐还要装模作样。”
“王妃教训的是。”
姚清婉早已无心与她计较,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与太后开口。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太后身边的尚仪姑姑走了出来,面色微微诧异。
她朝寿王妃欠了欠身,又道:“王妃娘娘还没离宫么,今日天色不好,一会儿若是起了雷雨,可就误了出宫的时辰了。”
吴尚仪自是认得姚清婉,又说:“才人身子重,如何还在这儿站着,太后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说着,两人也不理会身后之人一脸恼怒之色,径自踏入太后寝宫。
安神香四溢,殿内寂静无声。
姚清婉徐徐走着,只见侍女挑开帘子,眼前赫然一副画屏,精美得令人咋舌。
可她却怔怔地站在画屏前,盯着一处看得入神。
这一处的针线,旁人看不出,她却分明。
“是梧儿,”她落下泪来,伸手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涌出无尽的思念。
身后传来凤头杖落地的声响,一声一声,似砸进心里。
她轻拭眼角泪痕,不动声色地回头,欠身道:“拜见太后。”
张氏朝她伸出手去,姚清婉会意,如从前一般熟练地搀着她。
“南阳性子柔韧,有大义,比她几个妹妹强多了,”太后含笑看了她一眼,“凡家中姊妹,不都是姐姐照拂妹妹的多,父母不在,长姐如母,难免想为弟妹们支撑起一片天。”
姚清婉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
“今日来,是为着谁?”太后垂眸,笑着说道。
“娘娘已经知道了。”
“你在东宫处境艰难,哀家还想着你多久能过来,不成想等了两日才来。”
二人走到了后殿,太后在银狐软榻上坐下,看了看她消瘦的面容,不免感慨。
“太子殿下好容易支持到今日,若是为此事毁了,可谓前功尽弃。”姚清婉面色担忧,又道:“陛下喜欢寿王,父子一场无可厚非,可外面冷眼看着,总以为殿下失了圣心。”
“照儿不好亲自动手,说动你来当说客?”
“求太后成全。”
“哀家出面,自然是要治何元朗的死罪。”太后垂眸,握住她的手,塞了一个瓷瓶过去,说道:“至于照儿是不是能挽回圣心,还得看你狠不狠得下心肠。”
雷声隆隆,姚清婉蹙眉,捏着瓷瓶的手藏在大袖中。
太后依言派人拿了何元朗交大理寺处置,一时平息不少士子的怒意,再者太子领着太子妃前去告罪,在未央殿外跪了一日,直至有人忽来传信,说姚才人快不成了。
李照面不改色,依旧跪在远处,反倒太子妃心头竟隐隐觉得不安。
“殿下......”
何氏向身边看去,却见李照恍若未闻,只是阴沉着脸。
又过了一炷香,两仪殿内侍领缓缓走了出来。
“二位殿下,快起来吧。”
何氏急忙抓住内侍领的袖子,泫然欲泣开口道:“求大人美言,我弟弟还小。”
“太子妃莫急,陛下已有决断了。”
只见他挥了挥拂尘,朗声道:“陛下口谕,何郎君行事张狂无端,秉性恶劣,今罪无可恕,但念及老国公累世功勋,着令流徙三千里,无召不得回京。”
如此已算得上天恩浩荡了,何氏感激涕零,悬着的心终是落下了,好歹保住了弟弟的性命。
“太子妃包庇族弟罪行,有失德行,自今日起闭门思过。”
这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幸运。
虽然受罚,好歹还留着太子妃的尊荣,也算是陛下网开一面。
“太子殿下,”内侍领上前两步,躬身道:“陛下请殿下进去说话。”
太子妃茫然地看着李照起身,本想唤他,却其领挡住了视线。
“太子妃,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老内侍慈眉善目地说道:“东宫都看着呢。”
三更时分,父子二人不知说到了何处,竟各自红了眼眶。
李照出了宫门,就被秋风吹干了眼角,他垂眸思索了片刻,才问道:“姚才人如何了?”
这个节骨眼上忽而要生了,由不得他多想。
并非陛下忽而念起了父子之情,而是皇后当年难产而亡,也是在这样的初秋,也是这样的黑夜,皇后就这么死在了榻上。
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瞬,如有利刃往心尖上划了一刀。
“殿下放心,几位太医都到了,在殿内守着。”
“传本王懿旨,”他悠悠道:“若有不测,全力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