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生不甘心地闭了嘴,脸色有些难看。
老夫人却冷笑道:“姚家清白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灭族之祸难道是玩笑的,罪名虽然未立,却也没说他家是冤枉的。她就该和她姑母一样,死在外头一了百了。”
忽听得一声爆裂声,原是崔密祯手里的茶盏已被捏成碎片,几缕刺目的红顺着松开的手指漫出。
一时屋内寂静了几瞬,几人顿时哑然无声。
李氏更是惊愕不已,顿了顿才惊呼道:“快,快拿金疮药来!”
崔密祯却是岿然不动的模样,仿佛未察觉到手指的刺痛,面色冷然地看老夫人,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说:“祖母这把年纪了,口下积德吧,将来到了底下见了祖父和明祯,只盼你还有今日这样的底气。”
崔老夫人闻言想张口,偏偏憋得开不出口,只见她嘴角抽动几分,两眼一翻往后一倒,直挺挺昏了过去。
一时屋内众人惊吓不已,乱糟糟挤着上前相扶。
李氏慌忙喊人去请大夫,又嘱咐人将老夫人抬到后头去。
崔密祯抬眼,见屋内混乱景象,只是冷笑一声,毫无留恋地出了门。
刚一脚踏出门外,迎面就撞见了陈秀枝。
他身量高,除了逢场作戏,速来不喜人近身,眼疾手快间侧了侧身,免得生出碰触。
陈秀枝见他避如蛇蝎的模样,心里自是不自在,却也只得佯装温柔地问道:“表哥,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表哥?
崔密祯皱了皱眉,别说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普天之下能叫他听得进这两个字的,除了那个丫头,还真没有旁人。
旁人唤这两个字,没的叫他厌烦。
“崔大人.......”陈秀枝看着崔密祯黑了的脸色,肝胆微微颤了颤,这位大公子似乎不喜欢旁人唤得这么亲近,于是慌忙改了口。
“祖母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从前,想是支持不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陈秀枝听着这薄凉的话,心中有些震惊,这大公子,分明是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
若是老夫人奈何不得他,那自己嫁入高门的愿望,岂不是就要落空了。
一时,少女的脸色越发白了两分。
她一时盼着老夫人是真病了,如此便还能得句明白话,一时又怕老夫人装病,大抵是要反悔先前的事。
可他又是傲什么,也不过是个庶出的,还敢瞧不上自己。
陈秀枝的脸色变化得精彩,一时红,一时白,横竖是不愿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崔大人这话,未免刻薄了,再如何,老夫人也是大人的祖母,如何做出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来。”
崔密祯瞧见她大义凛然的模样,竟还端着架势教训到他头上来,不免冷笑一声,道:“陈姑娘如此孝顺,不如求了老夫人,认作亲孙女,如此也能全了陈姑娘一片孝心。”
说着,也不管旁人的脸色,自顾打道回府。
行至外院,就见崔延策站在二门外,面色淡然,瞥了他一眼。
“跟我来。”
崔密祯实则不愿见他,从小到大,父亲二字对他是陌生的,两人见面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两人穿过几株干枯的梅花树,沿着小径走,就到了崔延策的书房。
“不知父亲有何吩咐。”他站得离崔延策足有三步远,两人之间本就沉默,如此越发生疏。
崔延策叹了口气,道:“这一趟江南回来,性子冲动了。”
“......”,崔密祯愣了愣,又淡淡道:“不过是替陛下办事,事多,难免气急了。”
“好大官威啊,”崔延策轻皱眉宇,开门见山,道:“找到梧儿了?”
若不是了解这父亲的为人,他这做儿子恐怕死他手里几回了。
崔密祯一向觉得生父为人拘谨,却偏偏一双眼睛凌厉,似能看破人心。
站在他面前,他就如一只小白兔,被洞察得明明白白。
只是崔家男人似骨子里生来都有些骄傲,轻易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左右心智。
“父亲几时,还这么关心姚家人的死活。”他冷笑,连妻儿被活活逼死都能漠不关心的人,岂会在乎外戚的安危。
崔延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叹一口气,说道:“如今还不是时候,陛下疑心未消,仔细再连累了东宫那一位。”
姚家两个女儿,一个入了东宫,一个做皇城使的嫡妻,那便是挑明了东宫与陛下离心,认定陛下错杀无辜,是个昏君。
崔密祯自然也明白其中厉害,若说太后与陛下离心,要保姚清婉是出于母子斗气,尚且还能说的过去;若崔家拒了婚事又要吃回头草,那便有些不明所以了。
高门大户结亲,岂有耽与男女私情的道理。
“她过得好吗?”崔延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崔密祯看了一眼父亲,转身走了,说道:“流落市井,有什么好或不好的,父亲如今只把心思放在妹妹身上就好,别叫她也步了二弟的后尘。”
崔延策背对着他,没有出声,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伸手扶住了桌案。
说完这句话,门外门扉响动,随即脚步声渐行渐远。
崔密祯毫无留恋的转身,仿佛是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了无关紧要的话。
小玉儿正在车上打盹,忽而马车一阵晃动,脑袋磕在车壁上,将她痛醒。
一道身形从身边略过,端坐在正位上。
她摸了摸发疼的额头,打起精神看向崔密祯,见他手指缝里还淋漓的鲜血,大惊失色道:“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怎的伤得这样重。”
说着她忙吩咐车夫,去常去的医馆治伤。
手掌心里残留了些许瓷片,扎进肉里,看着有些骇人。
好在老大夫是个手脚利落的人,卷起袖子,三两下挑了个干净。
崔密祯看着缠紧的纱布,却如感知不到痛处一般,只是沉着脸思索着旁的事情。
老大夫不多问,只是提手开了两幅药方,嘱咐了两句。
“刘太医,”崔密祯抬起头看向他,问道:“可有纾解的丹药,譬如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身上有些发热的症状。”
他问的隐晦,但老大夫却听了个明白。
他有些讥讽地看了一眼崔密祯,道:“手伸过来,我瞧一瞧。”
这些年他出入风月之地不在少数,难免会碰到一些脏东西,中招的次数多了,刘太医就越发觉得这小子有些混不吝,一副健硕的身板,指不定哪一日就垮了。
他搭上手年轻男子的腕子,细细切过脉,看了一眼崔密祯,道:“火气偏旺,底子倒还健硕,今日是沾了什么?”
崔密祯垂眸想了想,今日喝过两盏茶,林氏和老太太屋子里。
可他又觉得林氏没道理害他,又问:“今日吃的东西,发作起来,大抵会隔多久。”
“半个时辰吧,”他又道:“不是什么烈东西,倒像是助兴用的,忍忍就过去了。”
他愣了愣,脑海里闪过两人的模样,脸色越发沉了。
“烦劳刘太医,替我备着些解药。”
老大夫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起身,从里屋取了一个白色的瓷瓶出来,扔给他,道:“大好的儿郎,何苦来,早日成家,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崔密祯单手接住,轻笑道:“多谢大人。”
老大夫哼了一声,道:“不送。”
正如刘太医说的那样,比起从前中的那些,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无非就是身上觉得些许热。
回府后泡了冷水,发了汗,崔密祯就觉深思清明了许多。
“长风,”他唤道。
随即屏风后出现了一个身影,躬身道:“大人吩咐。”
“盯着林氏和陈氏的院子,看有什么动静。”
长风应了一声,随即消失在门扉后。
夜色如水,难得两日闲暇,他松松穿了一件薄衫,敞着衣襟坐在廊下赏月。
廊下的鸽子笼里,咕咕发生声响,几只鸽子似睡非睡,闲闲瞥了他一眼,似是嘲笑他的憋屈。
崔密祯没好气地踢了一下笼子,惊得里头几只鸟扑腾着翅膀。
“畜生,养你们也是白养。”
正不痛快着,忽而眼前飞来一只信鸽。
他一怔,看了一眼停在跟前的这支信鸽,他伸手抓过鸽子,看着翅膀里露出的一抹赤色,不错,正是他留给姚清梧的那只。
他忙将笼子的米水喂过去,取下了缠在脚脖上的信笺。
就着月色,他展开信笺,只见上头一行娟秀的字迹,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所写。
“姐姐安否,甚念。”
甚念?
究竟是念她姐姐,还是念他,如何说的含糊其辞。
饶是如此,崔密祯却止不住地勾起嘴角,陡然心中的空缺仿佛都被填满了,不论是念谁,总归是知道她如今平安,且没把自己抛之脑后。
于是,他回屋子里写了信,却只字不提她姐姐,诸如念卿甚深,思之如狂等等,写了密密麻麻几行,只在末尾寥寥四个字,全然解了心上人的担忧。
家姐平安。
多一字,他尤嫌累赘。
崔密祯心情大好,看了一眼那只休息的鸽子,伸手抓了出来绑在脚上。
他怜惜地抚摸着鸽子的羽毛,好似抚摸着姚清梧的一头乌发,道:“小东西,非我折腾你,你若是争气,我给你单辟一只鸟笼,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叫你一辈子乐不思蜀。”
鸽子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吓的,扑腾着翅膀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