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先帝守孝,皇贵太妃已经很久不曾装扮,从头到脚连件多余的首饰都没有。不过,若是要去觐见太后,再素面朝天就未免不像话了……
尹南烟坐在妆镜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青芽为她点妆。一双手却不老实,扯着她家青姑娘的腰带,指尖绕着上面的流苏,一圈再一圈。
嘴上还记得要调·戏两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青郎啊,可愿一世为我画眉?”
莫名变身“郎君”的女官面无表情,冷声道:“主子错爱了。”
“……怎么如此心狠……”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皇贵太妃当即掩面,“青郎不解风情,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心思,愁煞人也……”
青郎已经是一脸麻木,手上动作不停——尹氏眉形生的极好,轻扫螺黛,便如远山含翠。她仔细端详着,心里却忍不住叹气:昨晚,这主子是不是又看了哪家的胡编话本……
“奴婢不敢夺先帝所爱。”
“无妨,只要我不与君上说,暂且瞒着他就好了!”
“……先帝睿智,主子慎言。”
皇贵太妃可怜巴巴地睁开眼:“可是,君上也该知道,我心悦青郎,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主子错爱。”
好嘛,又绕回去了。
阖宫上下,唯皇贵太妃一人,才有这天大的胆量去撩拨青芽姑姑。
——今日敢缠绵悱恻地唤一声“青郎”,明日就敢二话不说地娇嗔一句“冤家”。偏偏尹南烟还自觉理直气壮:君上不在,她身边就剩下一个青芽了,还不许人家相亲相爱一下吗哼唧(……)。
“青郎”巧手。
尹氏眉目妖娆,本就无所谓淡妆浓抹。就算是涂上满脸泥巴,再往人堆里一扔,但凡她抬眼看人了,眸中光华,也一样透着万般风情。
时隔许久,今日再见太后,青芽自然不可能把她打扮得艳光四射,不过是挽了一个高鬟,配以钗钿,也多为素色。因对外说是“卧病”,青芽干脆为她施了一层薄粉,再添上几分苍白。
而饶是如此,等青芽扶着她出了殿门,外面洒扫的小太监不经意一个抬头,也不由看直了眼,满脸惊疑。
——是的,并非惊艳,而是惊疑,有种“青天白日,何苦闹妖”的惶惑……
青芽面容沉静,心里只有一个字:该!
尹南烟全当没瞧见,自顾自地上了辇乘。
——懿贵妃体弱,哪怕是先帝重病的时候,她三日一次的问脉也没有间断。君上体恤,特赐辇乘,供她来回代步,不过懿贵妃一向深居简出,一年也坐不了几次。
今日是例外。
宫中主道,仆从避让,七七八八地跪了一路。
馨贵人本是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正步行经过,却见一辆佩环巧饰的辇乘迎面行来,她一时还没有反应——那些随侍宫人都看着眼生,显然不是御驾。可是宫中上下,还不曾听说有哪位妃嫔获此殊荣,独自乘辇……
她身边的大宫女却脸色一变,忙附耳道:“主子,车旁女官是青芽姑姑,这是倚桐宫皇贵太妃的仪仗!”
馨贵人这才恍然大悟,避让垂首的同时,眼底却浮上了几丝不屑。
私心里还想着,这宫里但凡出身好些的,上至嫔妃,下至女官,又有谁能看得起她?
——这尹氏,说是皇贵太妃,其实身世鄙陋。先帝迎她入宫时,曾对外宣称是“寒门小户,不堕俗流”,一口咬定她出身良民,硬是把人往手心上捧。鉴于先帝的脾性,也没人敢当面说一句不是。
可这京师之地,哪真有什么秘密呢?
“区区王府仆女,说不定早就没了清白,又摆的什么架子……”
眼见着辇乘从身前驶过,想起还待字闺中时就听过的传闻,馨贵人不由冷笑。
先帝一力维护,百官遵循上意,也就跟着三缄其口。可不知何时,有流言遍传京城,言道尹氏贫寒,十六岁时卖身于魏王府,府上总管见她美貌,这才破例收留。本意是要收作王爷的姬妾,奈何魏王不喜,只好贬作下房仆女,做些粗活。
甚至有人说,早在入宫前,尹氏就在下房里丢了完璧之身,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这才蛊惑了偶然驾幸王府的先帝。甚至连累魏王,于夺位之争中失去帝心,无缘太子宝座……
身侧,大宫女压低了声音:“看这方向,皇贵太妃或许是要觐见太后……”
馨贵人抚了抚鬓角,娇艳的脸上满是天真笑意:“应该的。若不是安太妃抱恙,两位太妃结伴而行,太后娘娘见了想必更加高兴。”
大宫女一时噤声,再不敢接话。
——安太妃蒋氏,正是魏王慕容恪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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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宫是历代太后的居所,尹南烟只来过一次,率众给慈和太后行了大礼,之后就开始“卧病”,再没来过。
——事实上,皇贵太妃很不爱串门,偶有走动也很少越过天鼎湖。除了先帝的御书房和乾宁宫,所谓三宫六院,其实她从未认全过。
被青芽扶下了辇乘,尹南烟一时间还有点晕头转向,左右张望两眼,这才搭着青芽的手,任她牵引。
因昨夜托人传了话,长宁宫门前,早有女官恭候多时。当先站着的一人,模样看着……唔,也挺眼熟的。
——能让皇贵太妃记了个大概,这人必然是太后多年得用的女官,且与她打过几次交道。
“长宁宫掌事女官抚素,恭迎皇贵太妃,贵太主玉体安泰。”
领头女官盈盈下拜,礼节端整,无可挑剔。
也是,太后高氏身边的人,大小细节上又怎么会出错。
皇贵太妃抬了抬手,也不摆什么架子:“起。”
有青芽贴身伺候着,抚素自然不会不识相,只侧前半步,边为皇贵太妃引路,边笑道:“太后娘娘一早就醒了,说与太妃许久未见,今日定要好叙一番。”
皇贵太妃回之一笑:“若非这身子不争气,本该多来叨扰太后娘娘。”
这是场面话,就算谁都知道她和太后没什么“好叙”,此时也必须这么说。哪怕她们之间几无交往,且高氏年长她二十有余。
长宁侧殿,尹南烟终于见到了当今太后。
自先帝潜邸时算起,高氏得宠已近三十载。
这样的人,无论脾性如何,长相自然是极美的。哪怕现在不年轻了,可她坐在那里,唇角笑意微微,打眼望去也一样好看,连眼角皱纹里都带着天家贵雅。
——慈眉善目。
高良娣,高德妃,高太后,笑容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皇贵太妃走上前,也不用怎么犹豫,垂首,蹲身,再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再怎么不见外人,宫中三年,这套路也还是懂的。
再者说,高太后并未亏待过她。
礼才行到一半,面前已经递过来一双手,白皙修长,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任何苦工,纤细如少女。高太后亲自扶起她,笑道:“你我之间又何须如此,快坐。”
皇贵太妃坚持把礼行完,这才道了谢,落座太后下首,青芽和抚素各自站在主子身后一步。
说起来也好笑,本朝贵、淑、贤、德四妃位中,以贵妃为首,且先帝赐她封号“懿”,更让尹氏尊贵不止三分。可谁又能想到,在祥嫔那一拨小姑娘进宫前,懿贵妃却是宫中年纪最小的妃嫔。
——先帝身边,位分但凡高些的,大多都是潜邸旧人。若不是正经选秀进来,有时一夜宠幸过了,最多封个七品采女,顶天了也就是五品才人,从此一间殿阁,一世终老。
再则,先帝多年征战,在外拼杀,选秀也跟着时兴时废,宫中少有新人。
从前,懿贵妃与高德妃年纪悬殊,又位分有别,相处起来确实尴尬,所以两个人都有意要避开对方,三年里见面的次数,除却年节,一只手恰好够数。
今日再见,气氛说不上多热络,却也不算太难堪。
“昨夜听人传话,说你要代我前去,哀家就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太后说着,倒不像是炫耀,反而有些叹息的样子,“又不是整寿,先帝也……何必非要操办呢?”
涉及新帝,皇贵太妃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笑了笑:“也是今上的孝心。倒是您,昨夜那般时辰了,竟还未安置?”
太后含笑看她:“你不是也一样?”
皇贵太妃一时无言。
青芽在旁边一句句听着,倒觉得尹氏与高氏堪称默契,不像寻常妃嫔之间,按着位份高低,亲亲热热叫着什么“姐妹”。
以她二人的年纪,如此反倒自在些。
太后嘴上与尹南烟说着话,凝目看她时,却又忍不住要走神。毕竟连青芽都要慨叹两句,今日再见,她又怎会全无感想?
尹氏初入宫的时候,高氏自问,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小小年纪,纵有惊世美貌,出身却成了最大的致命伤。红颜易老,以色侍人,能得几年?
人人都觉得先帝迎她入宫是出了格,高氏却深知这个男人的脾气,他一旦看上了,无论是人是物,总要握在手里,捏一捏,再把玩两天,方才甘心。
不过兴味而已。
起初,高氏是这么想的。
后面却渐渐真的出了格。
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尹氏入宫时,其实无名无分。
谁都听说先帝带了人回来,赐浴汤泉,同桌而食,突然就是一副宠妃的架势。可高德妃代掌后宫,有权查看彤史,那上面分明写着:接连半月,虽同处一殿,尹氏却从不曾侍寝。
那时,高氏才觉得蹊跷。
直到尹氏入宫的第二十七天,也是毫无征兆的,先帝突然御笔拟旨,册封尹氏为妃,赐号懿。一个月后先帝万寿,以侍奉有功,再晋贵妃。
阖宫哗然。
那也是高氏第一次见到懿贵妃。
满座的大小嫔妃,皇室宗亲,宴至中途,先帝却突然命人在御座旁添了个位置。下一瞬,殿门处就响起通传:“秉,倚桐宫懿妃觐见!”
尾音仿佛不绝,层层叠叠地回荡每个人耳际。
众人一震,皆下意识地望向殿门,下首第一位的高德妃却忽然抬了头,鬼使神差地,想看看上座那个男人的表情。
然后,她就知道,自己先前的推想哪里出了错。
——因为……他在笑。
冷肃铁血的皇帝,纵性妄为的慕容承,他的唇边,竟有一闪而逝的笑弧。就像是一道不可触及的霞光,他仰望多年,求索无果,却在某一日,某一刻,某一瞬,突然就自己落在他的掌心,任他合拢手掌,牢牢紧握。
是那样的一种神情。
那年的万寿节过后,京中盛传皇上为妖妃所惑,此女依仗皮相,一跃而为四妃之首。内宫上下人心惶惶,高德妃却照常处理宫务,与倚桐宫也从无交锋,彼此相安无事。
……
“太庙之行,你当真是愿意的?”
长宁宫中,高太后听见自己突然这么问了,而下首端坐的人全无犹豫,立刻就应了是。
“……罢了。”
高太后如此回答,语气无奈而平稳,眼中依旧噙笑,神情不变。
……果然,发泄的最好渠道就是来点虐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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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