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早几日翻看衣箱时,可能是夏季多雨的缘故,有两件冬衣发了霉。奴婢本该自己浆洗的,却又想着贵主的衣箱也该打开看看,怕耽误了,就把自己的冬衣送去了浣衣局。”
女官房中,青芽安稳正坐,身前端端正正地跪着一个辛夷。二等小宫女背脊笔直,没有丝毫隐瞒地,正在禀告事情经过。
“前日,奴婢自浣衣局回来,因手上还有众姐妹的衣物,便没有立刻翻检自己的。到了晚上要收进箱子时,才终于摸出了不对,从冬衣中取出这方玉珏。”
辛夷俯首而拜:“奴婢自知有罪,甘愿向姑姑领罚。”
前朝内司不发一语,神情冷然,手中只顾摩挲着那块玉珏,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辛夷。
自己手底下的人,几斤几两,青芽自然心中有数。辛夷小小年纪就被升做二等宫女,除了心性坚韧外,也是因为青芽看中了她的绣工。
——尹氏肌肤柔嫩,娇贵得简直有些不像话,衣物但凡粗糙些,她转眼就能被磨破了皮。晋封贵妃时,四妃之首的冠服华美无双,描金彩绣了一层又一层,尹氏穿了一天,最后脱下来时竟磨出了许多小伤口,连贴身小衣上都染了几点红。
对此,伺候她的女官几乎无话可说……
贵主你熊的!
那个时候,青芽完全是憋着一口气挑上了辛夷。
这姑娘天生巧手,偏又知道藏拙,在尚衣局不显山不露水地躲了几年,愣是没有让人看出端倪来。要不是前朝内司亲自出马,天知道她能藏到什么时候。
而之后的事实证明,青芽的眼光确实毒辣。
——自辛夷入倚桐宫来,只要是出自她手的衣衫鞋袜,哪怕绣出一副百鸟朝凰,也从不曾硌着皇贵太妃。
换言之,能瞒过辛夷的眼睛,把这块玉珏缝进冬衣,然后悄无声息地送入倚桐宫……
倒也是好手段。
前朝内司垂了垂眼,长睫轻颤,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
“前日发觉,为何不在前日回禀?”
“那时贵主尚未痊愈,姑姑贴身伺候,奴婢不敢叫姑姑分神。”
“事有轻重缓急。缓急之间,你是分不清么?”
这句话出口,以青芽的性子,就已然是在问责了。
辛夷却依旧规整地跪着。
姑姑没有叫起,她就连头也不抬一下,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传出来的声音却仍是恭敬的:“奴婢斗胆。只是这倚桐宫中,没有什么能比贵主更紧要。贵主既然有恙,奴婢想,也就没有什么更大的祸患了。”
抚过玉珏的手突然一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些人却该牢记,在这里,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你们贵主。”
这是先帝的原话。
辛夷在浣衣局待了四年,微贱如她,自然不会有机会面见圣上,她也从未妄想要到御前伺候。
伴君如伴虎。
御前宫人的地位虽比旁人高上一头,却也祸福难料。辛夷在浣衣局时就曾听过传言,说是御前诸人,除了首领太监与内司青芽外,其余常有变动,头天被提拔到跟前,天黑时或许就被打发去了杂役房。
她对此不曾尽信,只是甘愿平淡,所以也没有什么向上爬的心思。
没想到一朝选入倚桐宫。
彼时,她看着那方御笔钦提的匾额,眨了眨眼,终究还是规行矩步地迈进了宫门。一行人分作两列,当先领着的是青芽姑姑,要带他们去向贵主问安。
最后入眼的却是一身龙袍。
“你们家娘娘还睡着,动静小些,莫要吵醒了她。”
这是辛夷自先帝那里听见的第一句话。
她跪在倚桐宫正殿里,俯身而拜,甚至没有看清楚先帝的面容,耳边却能听见当朝帝王的声音,气息平稳,口吻和缓,因刻意放低了音调,乍一听几乎是轻声细语着的。
全不似传言中那般冷肃。
可辛夷永远记得,先帝就是用如此波澜不惊的样子,生生敲弯了他们的脊梁。
这远比疾言厉色更叫她惶恐。
辛夷曾听辛婆子说过,先帝之前的那位天子,庙号顺宗,一生碌碌,独好女色,弥留时,严令殉葬的后妃竟有数百之众。而顺宗虽广纳后宫,子嗣缘却极单薄,在位十六年,活到成年的皇子竟只有三人,其中一位天生跛足,性格懦弱,不为顺宗所喜。
余下二子,皆是虎狼之辈,储位之争长达六年,亲生兄弟反为不共戴天的死仇。朝臣各自拥立新主,分作两派,彼此攻讦,不问政事紧要与否,也不理什么才干品行,唯一所求便是将敌手拉下马来。
顺宗在位的最后三年,天听闭塞,朝局混乱。那时黄河泛滥,流民千里,顺宗竟不曾接到一道禀明此事的奏折。
——大乱之象,近在咫尺。
直到顺宗重病不起前,也许是自知天命,这位庸碌的帝王终于发了狠,将两个儿子分别幽禁于王府,府门之上,三重铜锁,以示永不开启。
之后从宗室中选出一人,收于膝下,赐名为承,只盼望此子能肩挑山河,承继他慕容一族的国祚。
这便是日后的肃武帝了。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了顺宗青眼,硬是从众多宗室子弟中脱颖而出,乃至于在最后登上了御座。在这之前,京中贵胄谁也没听过他的名号,仿佛这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世家子,寻常地出生,寻常地长大,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走到了再也不能寻常的地步。
朝堂内外,人人惊愕。
——顺宗的动作实在太快,丝毫不给他人反应或反对的时间,刚刚才幽禁了两个皇子,转天又召来了侍笔太监,明发谕旨,雷厉风行地就过继了慕容承。
辛婆子说,先帝被立为太子时,她曾跟在当时的尚衣局女官身后,去给这位储君量身裁衣。那是她第一次面见圣颜,而先帝神情淡淡,即使面前跪了一地的宫人,他也只是抬了抬眼,波澜不兴地叫了一声起。
那时,辛婆子还以为,这位主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伺候些。
哪曾想顺宗卧病后,储君监国,上朝听政的第一日,慕容承便当庭杖杀了几位高官,又下令恩平侯沈越巡守川陕。沿途府道州台一应官员,凡贪墨渎职者,核查属实,皆立斩。
那是该为黄河水患填命的人。
也是直到那时了,众人才豁然间惊醒,这位被顺宗亲手捧上来的太子究竟是怎样的心性,又是何等的手腕。
——肃武帝的狠,几乎不曾露在面上。而越是胸有丘壑的人,藏得越深,才会越狠。
时至今日,就算先帝驾崩半年有余了,可他的几番敲打,仍然让辛夷铭心刻骨。
——先帝曾说,倚桐宫中,顶天的是你们贵主,谁也越不过她去。
这句话,辛夷不敢有片刻遗忘。
二等小宫女深深俯首:“姑姑容禀,奴婢还有些话。”
上首的掌事女官沉默不语。
辛夷领会得意思,便道:“这玉珏的主人,姑姑应当一眼就看出来了。为何会落在浣衣局,想必姑姑也清楚。奴婢将它惹回了倚桐宫,罪责难逃,不敢辩解。可是要如何处置这东西,还请姑姑三思。”
话音未落,小宫女已经再次叩首,接连三下,额上立刻红了一片。
青芽顿时眯起了眼眸。
她手中的这方玉珏,触手生温,狂草刻出了“宴平”二字,笔走连云,气势壮阔。青芽甚至不须细看,一眼扫过,就能认出那是谁的字迹。
——御前侍奉多年,奏折上,朱批里,青芽已将这笔狂草看了太多遍。
“……先帝从前赐下的玉珏,奴婢听说,乃是皇子们的开府之礼,刻着诸位皇子的字。”
寝殿之中,皇贵太妃倚在榻上,怔怔看着青芽将玉珏捧在掌心,送到她的面前。
刚刚醒来的尹南烟还没醒过神,虽然知道青郎在与她说话,人却还是有些混沌。
第一女官看了她一会,眼帘轻垂,终究还是道:
——“贵主,这是先帝赐给今上的玉珏。”
今上慕容恂,年二十七,乃肃武帝第四子。
字宴平。
依旧是偷偷摸摸更新一发。
弦哥捂脸。
果然还是虐文什么的更熟手一点啊。
谢谢蹲在坑里等我的小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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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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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