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拐角,有人身着宫女服色,正默默向着这里俯身叩拜。
倚桐宫的人,无论品级高低,入宫年资长短,全被青芽捏在手上。只消一眼,她立刻认出来这是二等宫女,唤作辛夷。
——是个聪明孩子,手脚利落,绣工出色。进宫五年,没经过太大风浪,难得的是为人处世却端得住,来日加以历练,未必不能给青芽打个下手。
照着皇贵太妃的意思,其实老早就想把辛夷送出去,她绣工好,尚衣局里也不缺她这一口饭,何必跟着一个前朝太妃虚耗前程?青芽对此不赞同也不反对,只要尹氏高兴,她就没有二话。可谁知道,这辛夷也是个死心眼的,不声不响竟在寝殿外跪了一夜,隔日,愣是把刚刚起身的皇贵太妃给唬了一跳。
青芽当时就知道,这人,尹氏是送不走了。
而先帝走后,她并不愿再养闲人。
既然留在手下,发了月银,自然就要摊派些差事。辛夷原本是针线上的人,只是皇贵太妃的衣物所需,从前走的都是先帝私库,用的也是御用绣娘,几乎轮不到她上手。如今是孝期,皇贵太妃装扮素简,更不会有兴致去裁量新衣。青芽思索半日,索性把尹氏的衣箱交了一半给她,尽是些貂绒皮草,还有些少见的绢帛绸缎,尹氏不常穿,却需勤加保养,以免霉生虫蛀。
辛夷就将这些料理得很好,时不时地,还能给皇贵太妃绣个帕子,做几双鞋袜。
“主子。”
青芽突然身子一侧,正好挡住尹南烟看向那处拐角的视线,“您睡了几日,刚醒来就不要在外吹风了,仔细着凉。”
走几步路就出了一头汗的皇贵太妃:“……”
“再者说,您还未用膳。”
第一女官何等强势,又正赶上皇贵太妃病中,两人的气势之差分外悬殊。话才出口,青芽已经扶稳了尹南烟,将她整个人的身量都揽在手中,“还是回去休息罢。”
皇贵太妃几乎是被连拖带抱地给送回了房。
尹南烟眼中都要含泪了。
#霸道青郎爱上我#
皇贵太妃片刻前才起的身,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了,此时又木愣愣地站在床边,三两下就被青芽宽了衣解了带,重新塞到被褥中。
“主子暂歇,奴婢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些清淡可口的菜品。”
替尹氏掖实了被角,青芽倒也不急着走,就站在床边上,不言不语地盯着被窝里的人。直到把皇贵太妃给看得受不住了,不情不愿地闭上眼,她才轻手轻脚地退下。
还没走出三步,第一女官突然回了回头,她身后的皇贵太妃顿觉无奈,刚睁到一半的眼皮又合了回去,顺手把被子往上捞了捞,直接盖到下巴。
“哀家不要喝粥。”
嘟囔了这么一句,尹南烟翻个身,一个负气的背影留给青芽,人却不再乱动了。
女官有些无语,她原本也没打算给她熬粥。
殿门在青芽的手中被无声合上。
女官反身退出,等到她转过身来,脸上原本还残留的些许柔和已经彻底消失:“辛夷。”
这一句将将出口,角落里跪着的人已是一个头叩了下来,磕在院中石板上,咚的一声。
“奴婢疏忽大意,招致祸患,请姑姑责罚!”
倚桐宫曾是宫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处殿阁,人迹罕至,偏僻得都透出了荒凉。可某一日里,这间沉寂多年的宫宇突然迎来了无数工匠,他们背着簇新的琉璃瓦,扛着梯子,三两下就爬上了屋顶;他们带来了稀奇的朝贡珍品,陈旧器具一个不落的被收拾起来。
他们换了桌椅,搬了床榻,甚至撬掉了地面上的每一块石板。但凡是能撤换的东西,都在一道圣旨下被置办一新。
然后,匠人们收束着手脚,小心翼翼地为这间宫宇挂上新的匾额。
——庆平旧名废弃,御笔钦提,赐为倚桐。
用意立刻昭然若揭。
这是凤凰栖居的地方。
就算此间主人终身不得正位,不可封后,至死也不过是一个偏房妃妾,可她的丈夫却是国君,是帝王,是真龙天子。
他若爱她,惜她,珍重她,她自然就是他的凤凰。
先帝赐下这道匾额,无疑是在警醒所有人:这懿贵妃,谁也不能动。
谁也动不得。
那时,青芽仍居内司之位,先帝命她挑选些合用的人送去倚桐宫,女官隔日就整理出了一本名册,年长者有入宫数十年的掌膳嬷嬷,年幼者又有尚未及笄的小宫女,各司各处,犄角旮旯,她不知道怎么就给挖了出来。
先帝拿过名册,仔细看了一遍,问了一句:“信得过?”
内司便答道:“五年之内,用得。”
训教十五日后,这批人被送入了倚桐宫。
辛夷是其中之一。
她本姓为辛,因老家屋前栽有柳树,便取名为柳。到她十一岁时,母亲再产一子,幼弟胎里不足,一出生便孱弱异常。村里的大夫看了直摇头,说这孩子若不能好吃好喝地供着,至多,两三年。
这句话一出来,她家爹爹便白眼一翻,仰面倒了下去。
辛柳那时便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是呆不久了。
——她爹是田里的泥脚汉子,大道理不懂,只知道家中五代单传,一辈子就活一个香火,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一个能给他养老送终的好小子。
等了十来年,终于等到小子来了,赔钱货当然应该挪个地,再给她兄弟换点养命的银子,也算没有白投生到他家中一场。
在那个汉子眼里,这是辛柳应当应分的。
她天生是他的闺女,她天生这个命!
于是辛柳被人牙子拽在手中,看着她爹满面笑容地接过一角碎银子,握在掌心,两只手捂得死紧。辛柳生得好,卖得自然要比同村女娃贵,他比隔壁李老头卖女娃时多得了两钱银子,整整两钱!
这是多少只的鸡鸭,又是多少斤的白米,可以供他的宝贝儿子多吃多少日!
他这闺女卖得,又比李老头要好出多少!
汉子咧着嘴,开心极了。直到要签女儿的卖身契,他才空出左手,匆匆一个手印按下去,然后,揣着银子转头就奔回茅屋。
他头也没回一下。
辛柳站在外面,听见那汉子喜不自胜地嚷着,“娃他娘,你看,栓子有救了!咱中午就宰了院里那只鸡,熬汤,你看能不能给栓子多喂点下去!”
昨夜被他两脚踹在心口的女人声音低弱,犹犹豫豫地在问:“那大丫头……”
男人理所当然地接了一句:“嘿,你放心,价钱还挺不错。”
辛柳终于转过了身,任由人牙子将她绑了,扔上破旧的驴车。车轮轧着乡间土路,滚得吱呀吱呀响,她离那间时常漏雨的茅屋越来越远。
车上的小姑娘没有回过一次头。
辛柳被倒手了三次。
人牙子上头还有人管着,她被那人捏着下巴打量半天,然后挥一挥手,她就换了个买家;第二次是这上头的人的上头,她被一个年老的婆子大致洗刷过,至少是刷去了脸上的尘土,然后被扒去所有衣物,赤、裸、着身体,唰唰几桶冷水兜头泼下来,再拿粗布搓洗一遍。这期间,婆子站在她面前,目光刀刮似的在辛柳身上刮过,半晌,点了点头。
这就是第二手了。
转第三次手的时候,辛柳一抬头,看见的是高楼玉阶,巍峨宫墙。而她已经从荒野小村的辛家大丫头,变成了尚衣局辛婆子的远房侄孙女,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唯一的亲人只剩下这位姑祖母。现今她也到了年纪,经辛婆子打点疏通,正好进宫来谋个差事。
辛婆子年过六十,两鬓花白,已是当世罕见的寿数。她青筋虬曲的手紧握着辛柳,手背上只剩了一层皮,力气却又拿得极稳,分毫不颤。
她说,自己孤身一个,家中也没什么人了。积攒了一辈子的银钱,到了到了,就只想买个作伴的人。
辛柳没有出声。
辛婆子又说,丫头,你也莫怕。她一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了。你就混过这几日,虚情也好,假意也行,在她面前装装样子,给她个念想。银子她已经花光了,也没什么别的能剩下,只有一点手艺,巴巴藏了几十年,如今交给你,就当是赔你了罢。
“……好。”
这次,辛柳点了头。
辛婆子在尚衣局呆了一辈子,临走前两年,每日教她习字,教她刺绣,把一辈子的手艺一股脑塞给了辛柳。
诚然,买进来一个丫头,且要同姓同宗,再疏通关系把人塞进宫里,走这一连串的门路已经让她耗尽“积攒了一生的银钱”,辛婆子没有任何积蓄可以留给辛柳。但是,她留给辛柳的东西,金山银山也换不来。
——她给了她在皇宫讨生活的本事。
即使是辛婆子去后,少了这位姑祖母的看顾,辛柳的日子也依旧安稳。她只是尚衣局的一名绣女,年纪小,肯干活,绣工扎实,哪里少了人都能让她先顶上。可遇上难题的时候,她又偏偏不是最拔尖的那几个,管事只求稳妥,并不敢将重责大任交给这个进宫还没几年的毛孩子。
而这是本事。
是辛婆子年过六十,老迈衰弱,却始终没有被赶出尚衣局,安安稳稳在这里度过余生的本事。她教给辛柳,这就成了辛柳的本事。
辛柳原本以为,她学了辛婆子的手艺,最终,也会成为另一个辛婆子,无风无浪,无儿无女,老死尚衣局。
却不想被选进了倚桐宫。
训教为期十五天,最后一日的黄昏,他们一行人聚在庭中,跪受内司教诲。而那位出了名冷面冷口的青芽姑姑,从头到尾加一块,也不过说了几句话。
姑姑说:“好生做人,安生做事。”
姑姑又说:“贵主心善,来日不会亏待你们。我却未必。”
然后,姑姑说:“你们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出口,庭中穿过的风都凉了下去。辛柳顿时一凛,明明心中坦荡,也觉得后背隐隐生了冷汗。
哪曾想青芽姑姑还有后话。
“若愿去,就来取我手中的新腰牌。若不想,便各归各处,我也不会刁难。”
辛柳下意识低了低头。
腰牌是宫人的身份证明,不过手掌大小,前铭隶属,后刻姓名,通常系于腰间。方才青芽姑姑来时,身上的腰牌就已经从“乾宁”改成了“倚桐”。
先帝竟头一个就把当朝内司送了进去!
沉默许久,掌膳徐嬷嬷缓缓站了起来,上前,再跪,双手合拢高举。青芽姑姑看了她一眼,自身侧宫女举着的托盘中取出一物,递到她掌心。
——这一递,一接,御膳房掌膳徐嬷嬷就成了倚桐宫小厨房的徐嬷嬷。
彼时,入宫三十年整的老嬷嬷面容平和,走向青芽姑姑身后。方迈出一步,庭中,内务府二等领事太监秦芥已上得前来,屈膝跪领。
辛柳是第五个。
自内司手中接过腰牌,她握于掌中,竟然不敢细看。待到众人一一领过,青芽姑姑返回御前复命时,辛柳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她打开合拢的手掌。
腰牌横在掌心,倚桐二字端端正正落在正面,笔划像是烙印一般,刻得极深。辛柳看得呼吸一窒,忙翻转过去,她以为,背面自然就该是自己的名字了。
落在眼里的却是——辛夷。
懿贵妃不喜柳树。
那年杨柳青青的时节,内司曾亲眼见过,绝艳倾城的美人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两树绿柳,曾有一瞬,眼中迷蒙,却轻轻蹙起了眉。
那是让当朝帝王疼惜尚且不及的神情。
所以青芽将辛柳变作了辛夷。
——尹氏独爱七叶夕颜,贴身女官却想再养出一朵玉兰,移栽,培土,修剪枝叶。来日若能开花结果,派上用场,青芽或许会将这朵花送去尹氏的妆台。
这是她看中的苗子,是她替尹氏挑中的女官备选。世事难测,若是哪一日……她有个什么万一,不至于让尹氏身边无人可用。
对此,辛夷自己也心中有数。
——倚桐宫中,只有她被青芽姑姑训得最多,罚得最狠。
头一年侍奉贵主时,辛夷曾被指派去做奉水宫女。恰好那日她来了天葵,疼得头昏脑涨,贵主又在榻上赖着不起,手中铜盆端得久了,竟打了个晃,水立刻倾出去小半。
正打湿了贵主的绣鞋。
殿中霎时无声,青芽姑姑慢慢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那日,辛夷跪在宫中角落,将盛满水的铜盆高举过头。入夜时分,她终于回到房中,一脚迈进门槛就摔了下去,烂泥似的软在地上,连爬上床榻的力气都没有。
辛夷甚至错觉自己已经被谁斩去了双臂,剁掉了双腿。
可她哼都没有哼一声。
辛夷被扣了三个月的月钱,打发去了绣房。但三个月后,青芽姑姑却将她升做二等宫女。
她是贵主针线上的人,只侍奉贵主,三年里一直清闲得厉害。其他姐妹若脱不开身,帮手的人总是她。前日,辛夷正好帮忙从浣衣局取回了姐妹们浆洗过的衣物。
也把天大的麻烦取回了倚桐宫。
青芽静静看着手中的玉珏,指腹摩挲过上面铭刻的“宴平”二字,一瞬间,眸色沉凝如海。
偷偷摸摸更一发……
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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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