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敲核桃,皇贵太妃确是个中好手。
——她家先帝夫君的力气大,总是把两个一起攥在掌心,稍使点劲就能马上裂了壳,果肉恰好半分,几乎不用费力再剥。尹南烟虽没那么大手劲,不过胜在无聊,没事就喜欢拿把小铜锤,沿着核桃中间那条缝隙一路敲敲打打上去,什么时候敲开什么时候算完,一盘核桃够她消磨半日。
“您看看,阿南的手艺有进步么?”
形如蝶翼的核桃,她整整齐齐摆了一盘,仔细查看两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奉上香案的同时还不忘向自家君上邀功。
“昨儿的不新鲜了,阿南这就给您换上。”
其实皇贵太妃根本不爱吃核桃。她主要是日子过得太闲,手痒,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已。
真正吃了三年核桃仁的那位,是先帝。
——“太医说了,您心思重,早年征战又伤了身,大大小小全是旧患……听青芽说,您很早就有白头发了。”
那是曾经的清晨,她对镜梳妆,长发轻挽,玉齿划开如云青丝,似绸似墨,落下一手的薄凉。
君上站在身后,手扶在她的肩上,看着铜镜里一双人影,一色的明黄寝衣,眉目间不由含笑。
她却有些愣神,隔了片刻,突然反手握了他的手。
“嗯,怎么了?”
君上这样问着她,然后俯了身,弯了腰,把耳朵凑向她唇边,呼吸轻轻吹拂在颈侧,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一下子近在咫尺,她原本蹙起的眉就渐渐松开。
“平日让您注意身子,您偏不听。”她颇有些负气地瞪他一眼,人却已经站起来,指尖落在君上的鬓边,柔柔拂过,不敢用上丝毫力气,“瞧,白发已经这么多了。”
窗棂处日光洒落,她尚且青丝如墨,他却早就鬓发如雪,夹杂在一片黑发里,总让人眼底涩痛。
她怔怔看着,半晌不语。
“……这样才好。”
一片沉默里,君上突然朗声笑开,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有意逗她开心:“如此,就当朕陪阿南白头。”
未老头先白。
君上已老,恐怕陪不了阿南一世,只好代她白首。
——世人皆说,贵妃尹氏生有媚骨,天成媚态,故而宠冠后宫。皇上大她几近三旬,若非惑于皮相,妖妃又怎能忝居高位,独占帝宠?
流言蜚语风传市井,就连宫中诸人,虽然个个在跟前恭敬叩拜,背过头照样会骂她妖媚惑主。
尹南烟并非聋哑,可她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人又一早学得乖觉,不想整日生闷气,权衡之下干脆只听自己想听的话,只记自己想记的事。
君上说了,他早生白发,是怕不能陪她到老,才要尽早陪她白首。
她相信。
君上还说,知道她看了会难过,所以才要阿南每日给他敲核桃,这东西又叫万岁子,他吃了就要万寿不老,陪她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她相信。
“……总之,还是上当了啊。”
尹南烟撑靠在香案上,一想起这事就恨不能掀桌,却到底没那胆量——怕掀了之后君上真不托梦给她了,只好反手扣了扣核桃盘子。
聊胜于无的抗议。
“这一笔也先记着,等您入了阿南的梦,定要好生清算。”
皇贵太妃鼻音浓重地冷哼。
******
先帝在时曾有旨意,以天鼎湖为界,上至妃嫔下至宫人,无召皆不可擅入。再则贵妃体弱,不掌内务,万事全由高德妃操持,不可叨扰到倚桐宫去。
天鼎湖一带,从此成为宫中禁地。
这可便宜了尹南烟。
她体质奇特,畏热又畏寒,年年苦夏,天气一热就喜欢往天鼎湖假山里躲。青芽起初还怕她被毒虫蛰上,后来发现她竟毫发无损,浑身上下连个小包都不曾有过,久而久之也就任她去了。
此时大暑将至,照往年惯例,尹南烟早该窝在假山里盘丝,结果那俩小宫女的事一出来,她虽然万般不愿,也自知该“常年卧病”了。
——皇贵太妃一旦活蹦乱跳,指不定就要跳出什么糟心事。
于是没有了唯一的玩处,连着两天,除了去小佛堂,尹南烟竟找不到任何事做。
每天只能敲核桃的皇贵太妃,深感寂寞如雪……
眼看倚桐宫所有核桃即将告罄,青芽左思右想,还是看不惯尹南烟这怨妇姿态,只好给她出主意:“入夜之后,暑气减退。主子若是有闲,大可去后园走走。”
“……后园?”
手握铜锤的皇贵太妃,终于舍得抬一下头。
“是。主子难道忘了?”青芽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好似带着一点深意,“现下,也到七叶夕颜开花的时节了。”
尹南烟这才恍然大悟。
是了,这几日光顾着呆坐佛堂,连日子都忘了数。
——原来一眨眼,又到花开时节。
倚桐宫后园曾荒废许久,空无人息,直到等来了尹南烟。
先帝知她喜好,就特意命人前来打理,再种满尹南烟最爱的七叶夕颜,如今正值花期,满目玉白,浅香缭绕。
宫里原本没有这种花。
——只因七叶夕颜极好养活,水边,墙角,但凡落地便能生根,当不得珍奇。有时长在百姓的屋前墙根,碍着眼了,还会被人顺手拔去。
可尹南烟偏偏喜欢。
不爱牡丹,不爱芙蕖,她只爱七叶夕颜。爱它玉质玉骨,开放时花瓣舒卷,袅袅婷婷,尽态极妍,花期却只有七夜。时日一到,整朵整朵地坠地,干脆利落,不留一缕残香。
当年,先帝的原意是想遍栽姚黄魏紫,懿贵妃却说自己只爱一种花,然后那年盛夏,七叶夕颜开满了整个倚桐宫。
“也是奇怪了。”
四下无人,连青芽都退去远处,尹南烟也不怕别人听见,直接就自言自语起来。
“君上您看,这花开得倒比去年还好。侍候它们的小路子前些日子就被我打发去了花鸟司,都没人管了,怎么还可着劲地长?”
尹南烟撩起裙摆,索性蹲在花丛前面,借着灯笼打下来的光细瞧,眼底满是疑惑。
“不过这一提还真想起来了,君上您是更喜相思竹吧?”
尹南烟记得自己曾问过,种了许多她欢喜的花,那,君上的心头好又是什么?
“还要问?”
君上为她簪上一朵七叶夕颜,玉人竟比玉花容光更盛,他就笑着说:
——“自是阿南。”
……
很久以后,尹南烟才知道:一生征战杀伐的肃武帝,其实独喜相思竹。
皆是两两相对而生的,相思竹。
……
“过几日把小路子找回来,让他再种两杆竹。”
尹南烟轻声细语:“阿南替您养着,记着长了多高,到时再说给您听。”
这话里话外,听着就让人觉得不祥。
尹南烟却是早就动过这个打算。
那时,先帝病重,懿贵妃衣不解带,日夜侍疾,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先帝知她体弱,看着也实在不舍,却是连哄带骗也赶不走她。
先帝一着急,便冲口而出一句:“往后日子还长,怎么就会见不着朕了?”
尹南烟初听时一怔,自己琢磨完这话里的意思了,反而放下大半的心,径自去了偏殿休息。
——后妃殉葬,本朝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先例。
比如先帝的祖父,庙号德宗的那一位,与元后表妹可谓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临去之前实在舍不下,拖着一口气硬是不闭眼,白白多受好些时日的罪。
直到皇后把后事一一交代妥帖,饮下鸩酒一杯,德宗才握着表妹的手含笑而逝。
尹南烟侍奉君上三年,别说他想要带她走,就算君上没这个心思,她也想好要陪着一起进皇陵了。
——不论是像宫中盛传的一般同葬帝陵,还是按规矩衬葬妃陵,反正仪制陪葬肯定是亏不了她。往后大年大节,祭天祭祖,后代子孙前来拜谒先帝,她也能跟着沾沾光,不至于断了香火供奉。
懿贵妃很是满意。
她是早就把什么都打算好了。
唯一算漏了的,只有一件事。
——君上不肯。
他甚至第一次对她发了火,摔了药碗。那样重病的人,却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冲她怒吼,让她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尹南烟却没打算要听。
她想得很好,君上留了一道遗诏又怎么样?那是给新帝的,又不是给她,“百年终老”啥啥的全当没听见就得了。
再说,人想好好活是挺难,想死还不容易?
等君上一闭眼,鸩酒,匕首,三尺白绫,哪一样不是任由她选?要是不耐烦自己动手,还可以去找个手脚利落的太监,那可都是熟练工种,没等她感到疼,说不定都在黄泉路追上了先帝。
懿贵妃把算盘打得啪啪响。
可惜,终究不是她家君上的对手。
人家可是当了二十七年的皇帝,那叫一个聪明啊!玛丹,他那真是聪明绝顶啊!!
或许是被尹南烟缠怕了,唯恐去了皇陵还不安生,先帝临走临走了吧,居然还特地防着她一手。最后一道密诏,硬是把懿贵妃摁在倚桐宫里,安安生生地变成了皇贵太妃。
然后每日给他上香,一盘一盘地给他老人家敲核桃,把人供奉得舒舒服服的。
救命——!
不想起来还不觉得,为什么一想起来就要泪奔!虽然是她家君上,不过还是要说,这些皇帝难道就没一个不腹黑的吗!
皇贵太妃捂着心口,真是不得不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改个错字捉个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