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烟深深叹了一口气,心底的悲伤瞬间逆流成河。
她一直不明白,“皇贵太妃”这个名号为什么总要拿出来晒?玛丹,说破天不还是个寡妇么?
——真要算起来,尹南烟既非新帝生母,也非先帝正宫,圣母皇太后与母后皇太后都轮不上她做。何况她孤女出身,没有母家撑腰贴补,膝下无儿且无女,到老也别想有个依靠,最多也就是老死倚桐宫的命了,晚景简直堪虞。
如此悲催如此苦比的人生,青芽虽是尹南烟身边的第一女官,其实也不必替她撑起这个空架子。
尹南烟心中长吁短叹,却还是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拍拍衣服,才慢悠悠从假山里转出去。
不去不行啊。
——她家青姑娘心性坚冷,从前又一直近身服侍先帝,破例封为内司,官比尚书令,向来积威深重,说一不二,稳坐宫中女官的头把交椅。
想搞定她?
对尹南烟……玛丹,她还得自称哀家……对哀家来说,真心比搞定先帝还不容易。
迎着青芽不带情绪的视线,再扫过一跪一趴的小宫女,哀家就觉得今年夏天吧,它的确是……有点冷。
尹南烟默默移开了目光。
她家青姑娘长相精致,低眉顺眼时,看着比谁都乖巧温驯,实际上却是先帝身边第一得用人,心思缜密,处事老练。这阖宫上下,但凡有点脸面的,谁没在她手下走过几个来回?
尹南烟曾亲眼见过,青芽调·教新来的小宫女。十岁出头的孩子,身量都还没长开,就在她的督促下学规矩,双手端着盛满水的铜盆,一举就是一整天,背脊都要发颤了,水却不敢洒出来半滴。
——青芽姑姑,向来是宫中出了名的严苛。
可就这样了,还是有人眼巴巴地盼着,求着,想要跟在大名鼎鼎的青芽姑姑身边,若是有她从旁指点,迟早能得到主子们的重用。
怕是肯定怕的,可是想要往上爬的心,也肯定是有的。
才一开场就要撼动第一女官的权威,尹南烟立刻头疼起来。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原先跪着的宫女已是膝行过来,趴在她鞋边不停叩首,一下一下,磕得咚咚响。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皇贵太主大人大量,还请饶奴婢一命!”
尹南烟:“……”
哀家什么时候说要你的命了?= =
先帝才去了还不到一年,哀家正铆着劲要给他积福积德呢,杀人可是大孽债,她才没那胆子。万一地府真给记上一笔,让哀家的先帝夫君下辈子投个畜生道,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约好了来生相见,到时候万一来个人(兽)情未了什么的……玛丹,太重口了!
“先抬起头来。”
小宫女抽抽噎噎地只顾求饶。
青芽走到尹南烟身后,一看她这样就皱眉:“没听见皇贵太主的话吗?”
小宫女浑身一哆嗦,这才带着一脸泪痕,犹犹豫豫地抬起头。
唔,看着……有点眼熟。尤其是她嘴角那几道伤疤,虽然浅淡不少,也尽力遮掩了,近看还是能看出痕迹。
“以前在祥太嫔身边伺候的?”
“是……”
尹南烟努力在记忆里扒拉【祥太嫔】的相关。
是了,当年祥贵人晋升为嫔,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要挨个拜见各宫妃位主。
而先帝元后早逝,不曾再立,当时宫里统共也没几个高位妃嫔,只有如今新帝的生母高德妃,自先帝潜邸时就侍奉在侧的蒋安妃,还剩一个就是当时的懿贵妃,尹氏南烟。
——四大妃六侧妃,先帝那一朝从未满员过。
而祥嫔参拜倚桐宫的时候,不巧,正赶上尹南烟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地睡着。
懿贵妃当时进宫已三年有余,托先帝的福,列位四妃之首,因无中宫,太后也去得早,连皇贵妃一位也是虚悬,她就阴差阳错地成了后宫第一人,每日不用晨昏定省,就没有在辰时之前起过床。青芽被先帝仔细交代过,也从没有叫醒她的先例。
可想而知,祥嫔在倚桐宫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这小宫女,似乎就是祥嫔的随侍之一。眼见主子升位得宠,不知是心里得瑟了还是才入宫,反正尹南烟始终不出现,她也胆大,居然就当着青芽的面问了一句——问贵妃娘娘何时起身,她家主子往后才好按时拜见。
她家青姑娘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却有心要教教刚进宫的新人,开口先向祥嫔告了罪,下一句就是要拖这宫女出去掌嘴。
祥嫔当时年纪还小,又正当圣宠,哪里肯被这么打脸。
双方正僵持间,也是赶巧了,先帝正好下朝归来,一见这场面就沉了脸色,什么都还没问,先让把人拖出去,掌嘴五十。
御前的人惯会察言观色,先开罪了宠冠后宫的贵主,再惹得万岁爷心气不顺,哪还有不明白的呢?下手时丝毫不敢含糊,罚到一半,小宫女势必就要留了疤。听说后来被祥嫔打发去做洒扫的活计,再不能到眼前伺候。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合宫共聚,祥嫔就没在懿贵妃面前露过正脸,连她身边的宫女,远远见着尹南烟了,那真是溜得比兔子都快。逃不了的时候,膝盖从不曾直起来过。
……很好,关系理顺了。
尹南烟惆怅远目,就说呢,她长得也不算面目可憎啊,怎么这丫头就一直哭哭哭地哭个没完?
敢情是以前留下心理阴影了。
“罢了。”
尹南烟顺手扯过青芽,从她怀里摸出块帕子,悲伤地按了按眼角:“念在先帝孝期未过的份儿上,哀家不与你们计较,都退下吧。”
小宫女愣愣地没有回话,原本趴着的那一个倒是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眸子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青芽看得皱眉,斥道:“皇贵太主开恩,你们还不跪谢,果真是要找打了。”
两人这才明白过来,确信是真的逃过一劫了,忙抖抖索索地谢恩:“谢皇贵太妃开恩,娘娘福寿绵延,永享安乐。”
虽然是惯例的场面话,尹南烟听了,也还是忍不住一笑。
——安乐,可不安乐嘛。现在后宫里这一波小妃嫔,哪个见了她,不得行个礼再叫声“皇贵母妃”?哀家算是这宫里最安乐的一个了。
尹南烟挥手让她们退下,等人都走远了,才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一脸认真地转头:“青芽,哀家是不是老了?”
青芽被问得一愣,仍是诚恳道:“主子年方双十,正当芳华。”
“那,是哀家脾气变差了?”
“奴婢不曾察觉。”
尹南烟越发纠结起来:“那她们刚才一脸的生不逢时是什么意思?凑巧遇见哀家而已,人生就真这么坎坷?”
“……”
先帝夫君曾夸奖她,阿南容色,当今天下无人可比,实为倾国。
彼时,尹南烟尚且自称本宫。
适逢三年一度的大选,她身为四妃之首,少不得要做出个姿态来,就陪着先帝夫君一起去了乾元殿。那站了满眼的秀女,燕瘦环肥,各具美态,连她看起来都觉得赏心悦目。
可她那皇帝夫君,却是从始至终的兴致缺缺。
尹南烟不解,就多嘴问了一句:“君上,是没有合眼缘的么?”
对方无声叹息,转头望着她,满目索然:“朕心烦才是真。有了阿南,怎么看谁都看不顺眼了呢……”
众秀女:“……”
然后那一年入选的秀女,比往年少了大半。
按理说,在尹南烟之前,皇帝身边也不可能没人服侍,来来去去加一块,百十号人总该有的。可自打她出现,皇帝夫君基本定居倚桐宫,把她宠得天上地下独一份,也算直接表明了尹南烟的魅力所在。
可如今倒好,人宠腻歪了,不耐烦伺候了,一躺下休息就直接躺去了皇陵,两眼一闭,万事不理,把她一个人丢在倚桐宫,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剩下,偶然撞见两个小宫女都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
玛丹,哀家怎么觉得这情况不太妙呢,这是要自闭症还是忧郁症的前兆了吧?
“哎,也是得给您跪了……”
倚桐宫小佛堂内,尹南烟奉上三柱香,凝目看着香案上的牌位,嘀嘀咕咕地抱怨:“君上,您摸着良心自己说,临走前非要选这么个秀,图什么呢?有阿南在,香火一日也少不了您的,何必折腾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现下好看了吧,一口气全送进天恩寺了,您还真当这么多人的素斋不花钱啊。”
“况且您也真是懒,这都走多久了,还不托个梦过来。至少要告诉阿南您是否安好,有没有被不长眼的小鬼欺负,有没有好好等着我。入个梦而已,又不费您多大事。”
尹南烟原本不信鬼神。
然而,若是有谁像她这样活过两遭,前脚才在雨天打电话逗比地引了道雷把自己劈了,后脚睁开眼就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半岁婴儿,也不得不对神佛地府抱有敬畏。
尤其是她的君上走了,尹南烟更巴不得世上真有轮回,有转世,有来生再相逢。
香案下一个蒲团,皇贵太妃喜欢盘腿坐在那,一边敲核桃,一边和她家君上说话。
其实她原本不该缺人闲聊。
——真论起辈分,尹南烟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新帝生母,从前的高德妃如今的太后娘娘之外,便是当今皇后,按理也该乖乖喊她一声“皇贵母妃”。
倚桐宫要是能换个主子,不敢说门庭若市,至少也不会没有巴结的人。
只可惜,尹氏南烟向来是后宫中的异数。
先帝大行之前,留下一道亲笔遗诏,却落了两道旨意。其一自然是将皇位传于今上,其二却是册封贵妃尹氏为皇贵妃,特许她留居倚桐宫,不入天恩寺,严命新帝要侍奉她“百年终老”。
——懿贵妃从不曾诞育龙脉,膝下空虚,按理最该去侍奉佛祖的就是她。只是先帝偏心,太偏心她,所以宁愿违背祖宗规矩,也要把册封旨意写在传位遗诏上,不许任何人苛待她半分。
贵妃晋位,新帝继位,也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
然后麻烦也就来了……
尹南烟是毫无疑问的长辈,这不假,可是算起岁数来,新帝却要比她大上七岁。
不是七天,不是七个月,是整整七岁!
每次见面都是一口一个皇贵母妃,看着比她还高一个头的新帝,尹南烟总想要揽镜自照,深怕自己其实已经一脸褶子皮了……
正当年华的皇贵太妃是真·惆怅。
抓心挠肝纠结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尹南烟只好闭宫自居,对外宣称常年卧病,平日从不与后宫众人往来,太后那里也免了她的请安,新帝再隔三差五派人问候一下,反正这面子上的礼数是做全了。
其他的,不过就是大家你骗骗我,我逗逗你,日子过得开心就好,不用非把什么都看清楚。
——倚桐宫外不远是有个天鼎湖,可宫里的皇贵太妃又不是住海边,干嘛要管那么宽?→_→
蛇精病作者说:这就是个吐槽!小白!无大纲!的脑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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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