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几度春风 第154章 第 154 章

剩下的字未出口双方都已心知肚明，萧鼎桓沉默良久，缓缓开了口：“不是皇叔不帮你，这事情实在有些棘手。裴长华本人若没了萧炬的撑腰自是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在平日里将他从轻发落绝不是什么难事，可你府上如今正处在风尖浪口处。”

“我这一桌子奏折连着好几本都是要弹劾你的，说你在宫外豢养私兵，还有说你与裴寺卿还未成亲便同住一府于礼不和的，景妃更是亲自给皇兄指认了说你带外男私闯后公宫有伤风化，若此时对裴长华往开一面却无异于是引火烧向你府上啊。”

“什么？”萧瑾闻言很是震惊，“何人如此上奏？这竟是摆明了要将矛头往我府上引。那日事出紧急，为救父皇只能带着他们进了后宫，裴誉亭之所以暂住我府上也是因着他的府邸被火烧毁。”

“至于豢养私兵便更是诬告捏造了，我顶多也便是收了几个侍卫，再怎么样也贯不上如此大的罪名来。这些可是原先支持萧炬的那帮老臣所为？事到如今他们竟还未死心。”

“还有这个景妃，当时父皇也是因着用她送来的香才身上不适，我们的手申不到后宫也不代表就能任由着她这般嚣张！”

心下愤恨，萧瑾一连着说了一长串话来。

将案边垒叠的几本折子打开，萧鼎桓将其间相关的文字指与她看，查过名姓，写折子来弹劾于她的皆是先前站萧炬那队的老臣。

稍稍将心绪往下平了些，萧瑾自己也知道这事实在是急不得，目下也委实需要把这豢养私兵的罪名拿掉再说。

“你先别急，他们这也只是文书先行，一时半会应是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

话还没说完，萧鼎桓忽而猛地一阵咳嗽，直至将一整个脖颈都咳得通红也并未有停止之状。

“快来人——”萧瑾连忙要唤了人来。

管家闻声当即推门而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两粒伺候着他咽下，几杯温水下腹以后才渐得缓解。

他取药倒水的动作极快，以至于萧瑾连看还未看清时他已然吞了药丸下肚。

“皇叔今日这般忙，万万要注意身体才是。”她蹙眉道。

对面之人摆了摆手：“老毛病，不碍事。”

“老毛病那便更是要注意了，很多病可都是拖着拖着便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来。”

立在一侧的管家又道宫中将将派了人来候在偏厅，还说此事紧急耽搁不得，萧鼎桓只能面上带着愧色地起身，暂留萧瑾一人候在此处，此时正事要紧，她便也十分谅解地。

窗外的夜黑得浓稠，方才他那一阵喘不上气的猛咳仍是让萧瑾一阵心悸。静坐许久之后闲来无事而欲要起身活动一二，炉火虽烧得暖和但却有些让人气闷，侧身将窗打开，冷气渗入，胸口瞬间舒爽了不少。

正要重新落座之时不经意在这桌前瞥去一眼，一摞文书之下露出一个有些扎眼的花边，瞧起来分外格格不入。

心下好奇且又无人在场，萧瑾当即伸了手将这被压在最下方的卷轴抽了出来。

今日天阴，昼时便是乌云流涨，将穹天遮得严密。但沉重的云层压了一整日却并未降下一星半点的雨丝。

轰隆——

空气中压抑了一天的湿气便在此间爆发开来，冻雷炸裂，天地之间闪过一道惨白的光亮，但这光亮转瞬即逝，紧接着而来的便是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

夜雨密织，网罗着凉风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框。

轰隆——

烛火的微光在雷鸣的瞬间黯然，在渗入的风里摇摇晃晃，几近消散后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原本的形状。

靠近窗缝的文书上被铺着一层细密的雨珠，被拿在纤纤素手中的卷轴颤动，徒留了两痕显露着用力的指痕。

木门转动的声音传来，萧瑾迅速将这画卷卷起，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其先前所在。

“公主，王爷现下正有要事处理，今日天色已迟，吩咐奴婢们早些松您回府。”

“皇叔平日里会点熏香吗？”

思考了一瞬，这侍女摇了摇头道：“奴婢好像还真未曾见过王爷在屋中燃过香。”

难怪，这么多年也送过他不少自己亲制的香，竟真的一次都未在他府上闻到熟悉的味道。

……

雨势渐强，倾盆而下，密集而有力，击打在屋顶之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顺着屋檐成串低落，在门前屋下形成一道道迷蒙的雨帘。街道上也挤起了水洼，在车轮的辗驶之下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轰鸣夜雷数道，最后一声过后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终于停在了院中，侍女即刻撑起了伞来要扶着她下车，屋内炉火正旺，很快便能将从外带来的潮意和寒气驱散。

此时入夜已深，四下寂然。

心慌得有些难受，她的手在袖子里捻着匕首的剑鞘，指腹已然被硬铁硌得通红。

这是在西境养成的习惯。

那时身在异乡，谁也说不上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总会带着匕首随身藏在袖中，因为在袖中的缘故也十分方便伸指去触，久而久之便成了这逢了事便要摸着匕首的习惯。

原本冷硬的剑鞘已被她的体温染得温热，抬头望向窗外，他应是已经睡着了。

将原本被掩在袖下的匕首往更深处掖了掖，她携起立在墙边的伞，推门出了屋。

乱飞的雨丝很快便将她的裙摆和肩头打湿，氤氲蔓延，留下渐趋浓重的水迹。

他屋中烛火还燃着，榻上之人合了双眼，呼吸均匀。

双手抱在怀中，他斜斜靠在枕上，并不是一个准备入眠的姿势，或许是正等她回来的时候打起了盹。

手上还沾着一丝半点雨的潮气，她寻了一干燥些的衣料抹了抹手才拉起被齐整叠在下方的锦被欲替他盖好。

只是忽而一动小臂，先前被放在袖中的匕首磕在榻沿，发出“嗒”的一声，这声音不轻不重，榻上之人也只是微微转了一下身子。

恐不小心再惹出更大的声响来，她连忙将这块硬铁掏出来暂且放在了他榻旁的小案上。

似乎着实不常见他这般安宁的睡颜，本就身上有伤，近日又事务繁多，想来也是让人身体吃不消。

屈腿蹲在了榻沿，她伸手触向了那分明的轮廓。

手掌合上他的面庞，指尖由眉骨向下，经过鼻梁，还欲要在接着向下。

“怎么才来……”他抬了双手将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握在了掌心而贴向了自己唇边，但仍合着双眼。

那两片浓睫仍安然向下投射着阴影，再无什么别的动作，想来也只是梦中迷迷糊糊的呓语。

烛火是小小的一簇光亮，投在二人身上而镀上了一层缠绵的意味。

先前有些干涩的双眼现在酸得有些发痛，萧瑾揉了揉眼眶，但仍是任着自己的目光黏着在他身上。

真好。

好像能见到他便能将心安下不少。

往后艰难，风雨难支。

但她没有时间悲痛，抑或者说，她还是不相信其所谓真相。

起码他是确切可感的，真切的温度，真切的触感。

唯一能彰显着时间暗流的是屋外不绝的雨声和盏上新摊的烛泪，不知过去了多久，萧瑾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双腿已因久蹲而失去了知觉。

雨声渐歇，积水留存。

梦里握着她的手的记忆是那般真切，但要醒来去当值之时天却还是黑的。

手臂伸向一旁，无意之中碰到了一片冰凉，但分明他榻前的桌案是木质的才对，绝不是这般低的温度。

重新燃起烛台，那把匕首的轮廓便在朦胧的亮光之下直直刺入他的眼中。

泛着犀利的隐光，刀柄处嵌有一颗极小的蓝色宝石，幽倩而通透。

是她的。

她果然来过。

只是……

只是留下的是匕首。

这几日朝中却有不少弹劾她的折子，或言她豢养私兵或言她不守礼法，但如若他死了，这一切倒还真能迎刃而解。

是他要住在这府中，他也大可以背下豢养私兵的重罪，只要他将这数状都揽于自身，畏罪自尽，那着实是能将公主府从这一场风间浪口中解脱出来。

更何况裴长华被关在狱中也不知何时会引了灾祸上来，拖累得一整个公主府不得安宁。

拔刃出鞘，锋芒锐利，确是好刀无疑。只将刀锋轻轻挨上了掌心，霎时便是一道血痕。

这一剑若是伤及要害，想必是真的活不成了。

自古便是如此，留了刀剑以作极其温婉的欲其死的暗示。

她想要他死。

死……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到头来还只是想让他死吗？

到底还是一厢情愿的吗？

万般苦涩郁结心头，牵的他嘴角一动，连带着那处贯身而过的伤口绵绵作痛。

他好像的确是应该感到愤怒的，但万般情绪汇聚，最终只化作一把利刃，一下又一下狠狠剜在心头。

究竟还是动不了她的心。

既然动不了好像也在没有留在此间的必要了。

世间屋厦千万，从此便好像也再不独缺这一间了。

那他应该去死吗？

他也说不上。

但若是就现状而论，他也并没有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来，朝中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死是暂时不必的，那他倒是想看看她胸腔里的一颗心竟是会狠到什么地步。

好像只是会对他狠罢了。

可分明先前的舍身相护与日常相伴都是有情在的。

也是，毕竟那都是闲暇之余，如今要推他去死也是真的不带一点含糊。

东方既白，骤雨歇去不久，雨后的穹天无云，风过的池水无澜，纯是水天一色的清清爽爽。